两个人又到了琴房,路北北想着沈畅那天说过的话,而沈畅已经坐下来,摆了谱子。就是那天她弹过的那一首莫扎特的小曲子。
“这首真的是我小时候学弹琴时,老师一点点教的。”沈畅说。
“你弹弹试试。”路北北答。
无需多言。路北北坐下来,看着琴谱。变奏曲一共十三段,沈畅慢慢弹了下去,平平静静,波澜不惊。遇到那个颤音,路北北又心动了一下,学神这里弹得真的不错。
但她自己就是不信。路北北听着曲子,一时恍惚,她在想学神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文静,说话不多,声音特别轻。和人直视时会脸红,想说大段的话时就会左右看,上下看,就是不看面前的人。如果说的事情特别重要,她就干脆写出来,念出来,或者就写封信。路北北收到过,夏冬青收到过,连孙伯君问她喜欢吃什么,她都是呆了半天,最后递上一份手写的菜单。她害怕和人交流。
似乎就是个胆小的普通女孩子,但几人知道她居然是他们专业的第一名,而且全奖来了英国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学神的名号就此叫响,而沈畅红着脸使劲摆手说自己完全不是。
她连拒绝的声音都那么轻,所以就没人在意,于是大家就一直这么叫她。私下里,夏冬青和路北北说起过沈畅,年方二十岁的年轻准工程师说,自己和她真是天差地别。
“我有的地方太——太彪悍了。”夏冬青说,“可沈畅就不是。她这么温柔,温柔得我有时都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话。给她房间换灯泡的时候,她就坐在床上看着,两只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我生怕自己说话声音大了,能把她的手震下去。”
“她和你是差得有点远。”路北北答,“不过你们的脑子都是一样好使。”
“这个,她是理科思维,我是工科的。其实还有点区别。”夏冬青说,“巧了,北北你是文科。”
“不,文科的女生思维请找婆婆。”路北北答。
如此有理,夏冬青点点头。“对了,你听过她弹琴。你也懂。”她又问,“你觉得她弹琴时温柔吗?”
“这——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因为学神说你听得懂啊。她说你听她弹琴,就能猜出来她的想法,甚至猜到她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
路北北愣了一下,挠挠头发,“我好像从来没这么说过。”
“但她是这么说的。北北,你觉得呢?她弹琴时也这么温柔吗?”
“她啊。”
路北北还是想了想,眨眨眼。
“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该是什么样的人,但她这么一说的话——还真没错。”她说,“她弹琴就像她平时的样子一样。很小心,很谨慎,但是——”
“但是?”
“但是——”
但是。她那天和夏工没说下去,因为她不太想说——小心,谨慎,莫不如换个词叫害怕,沈畅弹琴时其实是很害怕的,就像藏着什么东西,怕被人发现。路北北第一次听她弹琴时就意识到了,但她没说出口,因为毕竟沈畅就想藏起来,不愿意让人知道。
而且那时北北也没想明白,沈畅到底在藏什么。不过今天,她突然想到了。
沈畅已经弹到了第九首变奏,这曲子很长。第九首结束而第十首要开始的间隙,她停了一下,去翻谱子。路北北一下站起来,拉着椅子坐到了沈畅右侧,伸手上去够到了低音区的位置。
沈畅一愣,而路北北没说话,她慢慢弹起第十首的低音,顺便用眼神示意沈畅补上主旋律。第一小节,第二小节,她刻意放慢了速度,再慢,再看看沈畅。
那另一只手终于放了上来。路北北想都没想,左臂往下一压,自然地给沈畅留出最合适的位置。两人的胳膊交叉着,变奏七起始,一排音符飞扬而起,路北北听着沈畅的想法,慢慢配合她弹了下去。沈畅想快点,她就先加速,让沈畅冲得更快。沈畅想慢些,她就也率先慢,让沈畅能更和缓。要做强,她就先一敲琴键,沈畅就不得不更热烈些。要做弱,她先开始柔声细语,沈畅于是低吟浅唱。
而小铃铛突然在眼前晃了一下,不是一个是一串,不是一串是一整片,那么多的铃铛挂在空中,随风摇曳,交错鸣响,犹如夜空繁星。路北北抬起头,雨正从天空中落下,铃铛上由此挂上水珠,四散纷飞。
她就笑了,托着沈畅把后面三个变奏一气弹完。最后的终止式,沈畅狠狠地一敲键盘,路北北就跟着一敲,大本钟咣当一声响了,震得所有铃铛都跟着一起抖了抖。
路北北呼了口气,直起身。这么半天,她的姿势一直很奇怪,因为琴房太小没办法。沈畅这会儿看着谱子,眼睛竟然也是亮晶晶的。
“学神。”路北北说,“你想说点什么吗?”
“我——”
她说不出口,而路北北就自然地接了下去。说到那一大片挂满了整个天空的小铃铛,说到了那恰到好处的风,说到了四溅的细雨,说到了大本钟。沈畅先是摇头,而后停住了,而后慢慢张开嘴。
“对。”她说,“我想起来了。我学琴的地方旁边是一座教堂,从窗户里就能看到它的钟楼。我弹琴这首曲子的日子,正好也是雨季,没见过太多晴天,所以——北北,那真的就是我自己的——”
她没说完,路北北突然抱住头,一头栽在钢琴上。高音组的琴键发出一片清亮的声音。
“啊!还是错了!”
“啊?”
“我以为铃铛很小啊!我以为是满天一大片啊!怎么会是钟楼那么大——我最后才想到!而且都想到大本钟去了,这都偏到哪里了啊!”
“啊?北北,你、你,你——”
沈畅一时不知所措,她想安慰北北一下,又不知如何说,最后她只好轻轻摸摸她头上那撮呆毛。“没有啊。”她说,“北北,我觉得你说得明明就很对,太对了。就是铃铛,就是下雨的时候,钟声可能没有大本钟那么响亮,但是——但是,每个人总有不一样的想法,对吧。不可能一点不差地表达出来的啊。”
路北北不说话,她仍旧抱着头,趴在琴上哼哼,整个人陷落于令沈畅完全无法理解的忧伤中。沈畅反而紧张起来了,她擦擦汗,再度摸摸路北北的呆毛。
“那个,北北,至少你是对的啊。真的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知道了。”
“好吧。”路北北抬起头,“我只剩这一点安慰了。”
“你的安慰还有很多。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呆毛又塌了下去,高音组琴键再度一声响。
“这问题的答案,我早就想好了怎么说——我会每件事都说对,每个细节都说对,你会越来越惊讶,最后甚至会受到惊吓,然后你会问出我这句话。这时候我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因为我就是知道啊。”
“你就是知道吗?”沈畅问。
“现在不是了,完全没有,剧本拿错了,我没猜对。你不要问了,因为我现在真的不明白了。我想了很久,我还做了一些严谨的推理,我不是像他那样子一听就能清楚的——天啊,天才生下来就是要让凡人绝望的吗?”
“这个。”
沈畅擦了擦汗,完全不知道路北北在说什么。
“那,北北,咱们——那个,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弹成这样子?刚刚是你弹另一声部,我才弹得这么好——我才找到了我自己的想法。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自己弹的话,该怎么找到我的想法?”
“你不需要找,你的想法就在那里,从来没变过。”路北北说,心灰意冷,“别害怕,大胆点,自己想怎样就怎样,就好了。”
“啊?你觉得我在害怕?”
“是啊,你总是想把你自己藏起来。别这样。有什么话想说,想对谁说,就直接说出来嘛——藏久了,你就真要把你自己丢了,找都找不回来。好了我回去了,你慢慢练琴吧。”
她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拎起包走了。沈畅坐在钢琴前,这一次是真的受到了惊吓。
而她也没再弹琴。她看着谱架,看着琴键,就那么坐着。几分钟后,她拿出手机,走到琴房门口,先是给在雷丁的同学发了条消息,而后拨通了给父母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