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路北北就在舒远明这里上课了。大多数时间她会坐在书桌前,两个人聊一聊,写一写,钢琴上弹一弹,再互相交换下曲子的想法。
路北北挺喜欢这种感觉。舒老师也真的从识谱开始重新教路北北,上琴的练习自然是她三岁刚学琴时就学过的那些事情,但比那时的标准高得多得多得多。横着弹,竖着弹,翻着跟头弹,拿着大顶弹。路北北想象着自己的双手就是两个人,在琴键上做着这些杂技,真的就笑出了声。
“怎么了?”
“左手和右手吵架了。”路北北说,“一个想走钢丝,一个想钻火圈。”
“那就想办法合到一起去,一边走钢丝一边钻火圈。”
“合不到一起怎么办?”
“练习得还不够,继续。注意Staccato。”
如此基础,干脆基础到家。舒老师说的外文专业名词路北北有时听不懂,而他又不知道对应的中文是什么,书桌上由此又多了几本词典,两个人互相听不明白时就一起翻。一个多月过去,路北北记住了不少单词,虽然听着不像英语,而且平时根本用不上。但好好学总是好的。
“舒老师,你看,我是不是越来越像个钢琴家了?”她问舒老师,拿着她写了一大堆中文德文意大利文注释的谱子给他看。他还是躺着,她就得举着谱子。
“还要我重复多少遍?问题不在这件事。”舒老师说,“而是——”
“而是我要认真对待每一个音。”路北北说,“我记住了。”
“那就好。”
路北北是以这个目标而努力的,她也很开心自己能如此。照常提前五分钟站在门口等着,路北北看着手表,门却突然开了,两个医生提着医疗箱走出来。
“别起来!”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医生说。
“但是马上还要来客人——”
舒老师的声音。那个医生有点生气。“那就躺着见人!”他说。
路北北愣了一下,那个医生回过头,又看见了她。“哦,学生啊。”他又向舒老师说,“那你就躺着上课吧。”
“可是——”
“老实躺着。”医生说,又看看路北北。“看着点你老师,别让他天天想着爬起来,还没事就想往外跑。他要是不听你的,你就问问他是不是想一辈子躺着,再也不能弹琴了。”
“好吧。”舒老师说,“但是这个真的不是学生。”
他们走了。路北北扒着门,伸个脑袋过去,舒老师的确在躺着,而且是平躺在地板上。他看到北北就摆摆手。
“你不介意的话——算了。”
他还是想起来,路北北连忙跑进来告诉他没关系,她有点害怕。“医生说你不好好躺着的话,就要一辈子都——”
她吓得几乎说不下去,而舒老师笑了一下。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温暖的笑容。
“我不起来。”他说,“医生总是往最坏的地方想,他们得对病人负责,可现在我好好躺着呢。”
路北北终于松了口气,她拉过琴凳坐下来,看着躺在地板上的舒老师。
“我脊椎有问题。”舒老师说,“先天性的,回国也是因为这件事。没有到不能弹琴的地步,只是不能弹太久。”
路北北没说话,她突然想起第一次上课时舒老师给她弹的那一小曲子,那其实是至今为止他唯一一次给她弹了完整的一首曲子。他弹完时那个姿势路北北还记得,有点不对劲,站起来的动作也挺慢。
现在她明白了。她也明白了为什么舒远明如此深居浅出,为什么乐团邀约,学校讲课他全都推掉,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她遇到舒远明,真的是非同常人的运气。
“治疗有效果,会好起来的。”舒老师又说,“虽然现在还不能经常弹琴,有点遗憾。不过。”
他扭过头看看窗外,一个阳光挺好的晴天。
“不坐在钢琴前,也不意味着不能学习了。”他说,“弹琴是一生的课题,但有很多事情一定得离开钢琴前才能学到,所以未必是坏事。”
路北北突然有点难受,她一时觉得,这些话不全是说给她听的。
但舒老师笑了一下。
“这是离开钢琴前的好办法。不然琴摆在那里,你就总想坐在那里。”他说,“其实我现在就想。你替我弹会儿琴,怎么样?”
“好。”路北北答,“弹什么?”
“嗯——哥德堡变奏曲,你学过吗?
“我弹过。但是我没带谱子。”
“书架上有,你自己去翻。”
路北北跳下琴凳,去堆满谱子的书架上找到了那本谱子,摆好,就慢慢弹下去了。一页一首,一首一页,翻到第五页,舒老师抬起手轻轻拍拍琴凳,路北北就停下来。
“装饰音怎么乱来一气?”他说。
“这个——啊?”
“听了五首,就没几个是对的。”舒老师说,“来,谱子拿过来,人坐过来。”
路北北跳下琴凳,坐到舒老师旁边。她捧着谱子,看着他用指尖点着谱子一点点告诉她装饰音该怎么弹,一时有点恍惚。
他此后要一直这样躺下去了?
“又怎么了?”
“啊?”
“你除了走神就是走神。”舒老师说,故作严厉,“这样吧,你跟我一起唱谱子,你唱低音,我唱高音。”
谱子又翻回了第一小节,路北北只得跟着唱起了低音。太低的地方她唱下不去,太高的地方舒老师又唱上不去,两人都有点尴尬,努力保持在调上。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到了路北北刚刚被叫停的地方,舒老师才停下来。
“记住了?”他问。
“记住了。”
路北北答,条件反射。但答完她突然一愣,五页谱子遍地的装饰音,每个和每个弹法都不一样,哪里就记住了?
“那就弹吧。”
话已出口,路北北只好硬着头皮坐回钢琴前。这次她特意放慢了速度,好让自己多点时间回忆。五页弹完,路北北放下手,暗自松了口气。
居然都对了,她想。
“是啊,居然都对了。”舒老师答。
他永远知道她在想什么,路北北终于忍不住了。“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真的很吓人。”
“我就是知道。”
舒老师说,他就那么看着她,路北北只觉得脖子后面都在冒冷汗。如果我不管想什么他都知道——
但舒老师眨眨眼。他扭过头,望向窗外。
“因为我那时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客厅中终于有了笑声,十几岁女孩子那种简单又纯净的笑声。她拿着谱子坐回舒老师身边。
“你想做个钢琴家,就要做到这些。”舒老师又说,“每个细节,每件事。没有一样可以乱来的。”
“我知道了。”路北北答。
那天离开时,路北北甚至怀疑,舒老师之前是不是只有自己来上课的时候才会起来坐一会儿。
搞不好真的是。她听邻居说,这位钢琴家练琴的时间并不算长,一天那么几个时段会弹一弹,零零碎碎几小时而已。
她就更加认真了,努力听,努力弄明白,因为不想让舒远明爬起来给她做示范。好在大多数时间里她真的不需要。两人聊一聊,写一写,她差不多就能懂。而且就算不懂,北北只要自己在钢琴前试一试,地上躺着的那一个就能立刻听明白——不能起身看,他反而比以前还要清楚点。就像他自己说的,离开钢琴前,未必就是坏事。
“你为什么知道呢。”路北北说,这个问题她问得越来越多。
“因为我就是知道啊。”舒远明答。
“你的回答让人很沮丧。”路北北说。
“前提是你能弹得出来。”舒远明说,“换个人弹,表达得不好,我也许就没办法想得那么明白。重点在你不在我。”
“真的吗?”路北北眨眨眼。
“真的。你总好奇我为什么知道,可这其实像个游戏,玩得好,玩不好,不是大问题。把想表达的事情表达出来,这才是钢琴家必须要做的。”
“那我会更努力点。”路北北说,“做好我必须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