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弹琴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来找我讨论。
这就是那天晚上舒远明说过的那句话了,路北北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她也记得爸爸听到这句话时欣喜若狂的神情,记得他按着自己的后脑勺叫自己喊一声舒老师。她记得舒远明说叫名字就好,因为原本就不是教课,而爸爸又一次揭短说这小丫头一向不服管教,决不能给她一点好脸色。最后他问舒远明一节课该收多少钱,而舒远明摆手说不是教课,何谈学费。
“不过我有个请求。”他向北北的爸爸说。
“您讲。”
“嗯——希望您不要再打北北了。”舒远明说,“打疼了,坐不住,就很难好好练琴呐。”
爸爸一愣,他低头看看北北,小女孩这会儿鼓着腮帮子,使劲忍着笑。
“小丫头,合着你是先告状了?”爸爸说。
“我没有。”路北北哼哼着说,眼角弯弯的。
爸爸显然不信,不过他还是向舒远明说自己肯定不会再打她了。不止如此,离开他家后,下楼走到街边,路北北还在犹豫爸爸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但爸爸突然一把把她揽到怀里,费力地抱起了她。
“小丫头,你太棒了。”他说,“你一定没问题的。”
那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被爸爸夸奖的几次之一。但她还被他抱起来,那就是唯一一次。
因为此后也渐渐抱不动了。
那之后,她就开始跟着舒远明学琴了。和她此前上过的所有小课都不一样,舒远明有些很特别的习惯,比如让路北北一开始觉得有点苛刻的时间要求。约了什么时间,就真的要精确到那一分钟才进门。晚一分钟就叫迟到,早一点呢,他又一定没空。第一次去的时候,她提前了半个多小时站在他家门口等着,看着手表数秒。幸而舒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一开门,这才看到站在一旁的北北。
路北北就进了屋,挺简洁的小客厅,以及一架挺旧的小三角钢琴。意外的是,钢琴边却摆好了一张小书桌,放着白纸铅笔。舒老师自己还拿着叠打印纸,看着居然像教案。
有点想笑,因为从来没见过拿着那么厚一叠教案上钢琴课的老师。但舒老师居然自己先笑了。“北北,我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他说,“所以我问了问我德国学音乐教育的同学,该怎么和你交流。他们说得太多了,我没办法全记住,就打出来。——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有点像个老师?”
“本来就是。”路北北忍着笑说。
“虽然像,但不是,所以你不要叫老师。”舒老师说,“叫远明就可以了。”
“可你就是老师啊。”路北北又说。
“这个——不是老师,所以你该叫名字。但就算是老师,你其实也可以叫名字。”
“这样会不尊重。”
“我没有觉得不尊重。”舒老师说,神情居然很认真。“我就会直接喊我老师的名字,所以你就叫我远明吧。”
“舒老师,爸爸不让我这样喊的。”
“我不告诉他,好不好?”
路北北仍旧摇头。舒老师有点无奈,只好先坐到小书桌边。正正领口,咳嗽一声,一本正经拿起铅笔。“来。”他说,“弹点什么,我先听听。”
路北北便弹了她准备好的那首小曲子,肖邦的一首小练习曲。不肯让她叫老师的舒老师拿着谱子,一边听一边勾勾画画。弹完,舒老师说了句还不错。
“嗯——我回国前跟着的那位老师不太喜欢夸奖人,他如果说还不错,那就已经是最高褒奖了。”他又说,“其实弹得很好,真的很好了。”
路北北赶紧撇平嘴角,一点点不爽早就烟消云散,只是不知道他怎么发现的。舒老师又用铅笔点点桌子,她就跳下来,坐到小书桌边,他对面。谱子现在摆在面前,上面多了不少字,而舒老师又开始翻那叠看着像教案的东西。
“有很多需要改的地方,而且要从最基本的事情开始。”他说,“像音阶,和弦,咱们慢慢来。”
“这么简单?”
路北北脱口而出,舒老师晃晃铅笔。
“一点都不简单。不过这不急,我们今天得先解决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他说着把谱子翻开,用铅笔尖点着音符,那是北北刚刚弹过的一组的琶音。“这里的踏板。”他说,“踩下去会弹着容易一点,但你不能为了这个原因去踩。”
北北怔住了。来之前,她就想过舒老师的要求会非常严格,因为那天在琴房里他给她写过的注释就是她从没见过的那种细致。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要求会严格到苛刻。
而且为什么——他又说对了?自己真的是那么想的,踩着踏板就会容易一点点。还有之前的小河小船,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
“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舒老师又说,“北北,你一直说你想做个钢琴家,但你已经是了——只要坐在钢琴前开始弹,无论年纪,无论弹得好与坏,你就叫做钢琴家。而作为钢琴家,认真对待每一个音就是你必须要做到的事情,不然称不上这个身份。”
他说完,起身坐到钢琴前弹了那一小段琶音,而后让北北也坐过来,从第一个音开始一点点告诉她该如何做。短短四小节,两人反反复复,北北有点累了而抬头看表时,发现时间居然过去了一个小时。
又是前所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够她视奏一首小曲子,够她搞定几个技术问题,但舒老师带着她想解决的,不过是四小节琶音几十音符而已。
期间夹杂了太多东西。北北,触键该这样,有这么多这么多练习你回去需要做——对,就是小孩子重新学走路。结构上该如此,因为整首曲子是这样再这样——搞不懂?好吧,下一次从识谱开始也重新学。踏板真正踩起来该是这样,至于为什么——嗯,你先买几本书读读怎么样?我这里也有,但是是德文——不过我想你学学德语是应该的,读些原版书,懂他们的文化,才能更好理解曲子。啊,等一下,这个标记你要这样写,字母t这一竖稍微拉长一点,不然就像希腊字母了。
简直严格到过分,路北北想。而舒老师看着她飘忽的眼神,突然笑了。
“是不是有点苛刻?”他说,“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丧心病狂。”
路北北脱口而出,伸手去捂嘴的时候已经晚了。她一下害怕起来,不想舒老师却笑得更开心了点。
“要做到认真对待每一个音,你就得如此。”他笑着说,“而且从现在开始,连音阶你都要这样对待。嗯——是不是更丧心病狂了?”
“是。”路北北点头,舒老师不在乎,她就敢说下去。
“那就丧心病狂吧,不是没好处的。”舒老师说。
他坐正身子就开始弹,弹这首他们刚刚折腾了一个小时,却连四小节琶音都没解决的肖邦的小曲子。短短两分钟,路北北看呆了,她知道这曲子能弹得这么漂亮,但只在录音和影像记录里见到过。
这是平生第一次亲眼所见,而且因为是亲眼,就比录音和影像记录更震撼。一曲弹完,舒老师放下手,动作慢得过了头。
“一直丧心病狂下去,你肯定能比我弹得好。”他说,“严格说起来,也不该用这个词。这要求一点都不疯狂。你是个钢琴家,你就得这样做。”
“我会的。”路北北再次脱口而出,毫不犹豫。“我会认真对待每一个音。”
第一次课就这么结束了,路北北莫名很开心。她向舒老师说了再见,舒老师又给她指了车站怎么走,送她出门,路北北就飞奔而去。
她太兴奋了,就没看到舒老师最后扶着门框时他的表情。他倒吸了口冷气,差点没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