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车站后,路北北并没直接回家。她绕着车站走了一大圈,又一大圈,不想停下来。
有太多事情涌进了脑海。踩着小板凳够琴键的日子,趴在附小窗外偷看里面学琴的学生的日子,小学第一次去参加全国比赛,那位女老师抱起她,叫她把奖牌举得再高点时的神情,她什么都记得。
当然也包括后来的事情。她认识了舒远明,从此经常抱着谱子去找他,舒远明称之讨论而她称之上课,也许二者兼有。他教会她一件事情,就是坐在钢琴前她就是个钢琴家。再后来她去了大学,她的新老师喜欢她过去的经历。当然,也有人很不喜欢。
那时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站在英伦的土地上,而房间里没有钢琴。
第三圈,路北北抓住了两鬓的短发,闷头只顾走。车站前广场那个卖三明治的黄发老太太看着她已经很纳闷了。她很热心地问北北是不是需要帮助,北北抓着头发抬起头,半天才分辨出她在说什么。
“不,没有。”她答,用她磕磕绊绊的英文,“我只是在,走。我就是想走。”
“啊,我还以为你迷路了。”那个老太太答,放慢了语速,“那么,你要来点三明治吗?我这里还有巧克力呢。我想你走了这么多圈,一定饿了。”
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或者就是老太太那句你也许迷路了突然打动了路北北。她居然真的点点头,要了一份夹着冰凉蔬菜和冷肉,涂满蛋黄酱的三明治,以及一杯热乎乎而甜死了的巧克力。她捧着这点东西坐在三明治车旁边开始吃,身旁是来来往往的车站,头顶是欧洲那似乎没什么不一样的夜空。总有那么多云彩,一大片一大片,而星光掩映其中,光亮有点微弱,朦朦胧胧。
我没迷路,她想,我很清楚我在哪里。
啃着三明治,看看车站人来人往,偶尔抬头从云里找找星星。吃得差不多,路北北看看身旁那杯巧克力,还是没勇气喝上哪怕一口。
而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路北北把最后的三明治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点开屏幕,三文鱼教授的回信。简简单单一个词,好。
她开心得跳了起来,端起那杯甜极了的巧克力一气喝了下去,两腮跟着一点点回复了原状。卖三明治的黄发老太太看着她,眼神挺幸福。
“你真的很爱巧克力。”她说,“你还想再要一杯吗?免费。”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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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刷锅底的孙伯君听到身后厨房门开,想都没想就说了句冰箱里有面包。路北北愣了一下,赶紧先道歉。
“对不起。”路北北说,“婆婆,真的不好意思。”
中华大铁锅咣当一声砸在了灶台上,孙伯君回过头,正义凛然。
“我没吓着,我哪里吓着了。我当然知道是你了!”
“啊?我不是说昨天半夜的事。婆婆,昨天半夜你真的吓着了?”
铁锅又立了起来,孙伯君一手扶着锅柄,一手拿着国内带过来的钢丝球,锃亮的锅底擦得沙沙响。
“当然没有了!你刚才要说什么事?”
“我没回来吃饭,真不好意思。”路北北说。
“没事,谁没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尤其是你们女孩子。”孙伯君说,“星期日那天我女朋友心情不好,一天都没好好吃饭。要我说,你们女孩子生气太上头。身体是自己的,急了就找个男朋友揍一揍多好,何必糟践自己?”
好像另一个选项也不太好。路北北眨眨眼,“你女朋友一天没吃饭吗?”
“还不如一天没吃呢,她吃了一天英国快餐!”
孙伯君说着,愤愤地扔下钢丝球,顺便看着锅底理了理头发。一头短卷毛乱七八糟的,有一小撮还卡在眼镜腿下面,他赶紧挑出来。路北北拿了两片方面包,涂上咸咸的腐乳,也凑过去看看锅底里的自己。两鬓两握小短发顺顺当当,刘海整齐,头顶头发顺滑有序,只可惜非得有撮毛立在最上面,破坏了整体的圆满感。
她稍微踮起脚尖,呆毛出了锅底,就不见了。现在看着形象好得多,路北北满意地点点头,咬着腐乳面包坐回餐桌前,孙伯君也跟过来坐下,拿着碟瓜子开始磕。刚磕了一个,他又一拍脑门,哀嚎一声。
“北北,我问你个问题。你觉得什么是男子气概?”
“男子气概?”
路北北想了想,“有很多啊。军人算不算?浴血沙场,很男人吧。”
“那嗑瓜子呢?”
“啊?这是爱好啊,和男子气概没关系。”
“那做饭呢?”
路北北放下腐乳面包。“婆婆,你女朋友跟你吵架了,说你没有男子气概,所以你才周日就回来了?”
“可不!她把我轰回来的,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北北,这单元就你一个正常女人,你能明白吗?”
“这单元就我一个正常女人,你确定?”
“可不。夏工虽然漂亮,根本不把自己当女人。学神根本不吃人间米饭。就剩你了。”
路北北不置可否。“你们两个又是怎么吵起来的?”
“我不知道!我跟她逛街回来,给她做了顿饭,她就急了,说我没有男子气概,说我婆婆妈妈,说我就知道锅碗瓢盆。你说,北北,做饭怎么就不男人了?”
“女孩子吵起架六亲不认,什么都说,你可千万别当真。”路北北说。
“可她这事说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一吵架就提。我觉得她是认真的。”孙伯君说。
“那我觉得你暂时不要再给她做饭了。”
“可她明明特别爱吃。”
“你们逛街时没有吵架吗?”
“没有。”
路北北挠挠头,直觉告诉她问题出在逛街时。但直觉又继续告诉她,问下去也没有用。因为孙伯君终归真的是个男人,而男人是永远意识不到自己到底哪里惹到女人的。
“再想想?”她问,不放弃最后的希望。
“真的没有。”婆婆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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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伯君和他这位女朋友是大学时就认识的,小孙伯君两届的师妹。婆婆对她一见钟情,而这个女朋友一开始不怎么感冒。
她讨厌他婆婆妈妈的样子。每天在宿舍楼底下等着,给她送花,给她送零食,给她送吃的,以至于有一阵她要从后门回宿舍。夏天送阳伞,冬天送棉帽,刮风下雨全程陪送到教学楼,去图书馆的话一定给她提前占座。他连她每月的大日子都记得,甚至分得清她大日子里需要哪个牌子那种型号的呵护,全都提前备好。最难得的是,他从来不说那句必死的台词——多喝热水。从来没有过。
所以她不理解,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么细致,这么体贴,以至于都没了男子气。尤其是他的身高,区区一米七出头,硬说自己一米七五,不知是不是头上的卷发多借了他几厘米。
由此她越看孙伯君越烦,烦得头疼脑热。当孙伯君带着精心包好的饭盒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柔声细语告诉她这是自己借同学家厨房亲手做的酸菜鱼,希望她尝一下时,她几乎就要爆发了。
“听说你最近没胃口,这个肯定开胃。”孙伯君说,一边把饭盒打开,快要被太阳晒炸了的女孩子刚要说一句我求求你离我远点,一阵香气钻进她的鼻子。自从她上了大学,还从没闻到过这么香的菜。
而一双筷子立即就递了过来,加上几张餐巾纸。女孩子实在忍不住,抄起筷子就吃,满嘴都是油。孙伯君看着她,笑容越发幸福。
“我就知道。”他说,“前两天你在人人上说,你想吃酸菜鱼。我原本想从食堂买给你,可是一想咱们学校食堂那水平,简直是侮辱酸菜和鱼和锅和灶台,我就问同学家借了厨房,自己给你做了一份。怎么样,味道还过得去吧?”
“好吃。”女孩子说,狼吞虎咽,“你这么会做饭?”
“特别会做。”孙伯君答,“你要是想吃,我天天做给你吃——我现在也快毕业了,没什么事,工作找在学校旁边,房子也租在学校旁边,带厨房的。每顿饭都能自己做了。”
“好吃。”女孩子继续说,嘴里塞着鱼肉和酸菜,所以含糊不清。“你哪里学的做饭?”
“家传。”孙伯君答,“我爷爷是国家特级厨师呢。”
“那你的志向也是做饭了?”
“当然不,我是要有我自己的事业的。”孙伯君说,“做饭可以是手段,事业起码要开饭馆,对吧。再说了,我现在也没学做饭,我学的是翻译。同声传译将来很赚钱的——不过这也不能耽误我做家务。把老婆照顾得舒舒服服,也是男人的成就感嘛。”
这个男人的成就感比较特别,女孩子还想反驳,但一口鱼吃得太快,跟着菜一起噎在了嗓子眼。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碗汤又递了上来,喷香浓郁的玉米排骨汤。“你看,别说话,先吃饭,不然你一定会噎着的——可是你又性子急,肯定会噎,所以就喝口汤吧。”
女孩子接过去喝了,一滴没剩。孙伯君看着她,眼中仍旧是满满的幸福感,而女孩子喝完汤,捧着碗,突然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好喝。”她说,眼角嘴角都是弯弯的。
孙伯君顿时飞到了天上。
那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伯君婆婆的自行车后座上也多了个垫子,宣誓自己脱单的标志。女孩子坐在后面,一只手搂着书包,一只手搂着他。上课,下课,自行车在校园中穿梭,女孩子的裙角就跟着风飞舞。一日三餐从此也有了保障,孙伯君顿顿不落,从早餐到下午茶到夜宵到零食,全都给她备好。一个学期下来,女孩子居然胖了一圈,而孙伯君捧着她的脸说,我就喜欢把老婆喂得胖胖的。
“谁是你老婆!”女孩子说。
“好好好,女朋友,女朋友。”孙伯君答,“可你要出国了,我担心啊。”
“担心什么?我跟着别人跑了?”
女孩子生气了,孙伯君赶紧求饶。“当然不是。可我怕你饿瘦了——你去哪里不好,非要去英国啊?”
“英国怎么了?你倒是让别的国家给我发个录取啊。”
“可英国那饭——”
“全世界的饭都没有你做的饭好吃。到哪里都一样。”女孩子答,甜甜的。孙伯君的心又融化了,可他立刻打起精神。
“对,全世界走到哪里,你都是受罪。这样,我也去英国。”
“啊?”女孩子眨眨眼。
“对。我也去。”婆婆说,“英国的硕士还不好申么?给钱就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