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冬青找到路北北的时候,她正在火车站大厅中的蛋糕店里,面前摆着一块精致的奶油蛋糕,上面还撒着精心切好的水果碎。银闪闪的叉子摆在一旁,蛋糕一点都没动,路北北就看着它发呆。
而她面前还坐着一个沈畅,一小杯浓缩咖啡摆在学神面前,一旁的小碟子里是半块蘸枫糖浆的曲奇。这桌上任何一样东西对路北北都是酷刑,夏冬青忍着笑,先去买了咖啡和一杯不放糖也不放奶的红茶,这才走过去,和两人打了个招呼。沈畅挺开心,路北北有点惊讶。
“夏工,你怎么来了?”
“学神叫我来的。”夏冬青说,“没想到吧——来,你的茶。”
红茶推过去,路北北立刻喝了一口,仿佛光看着蛋糕嘴里就已经甜死了。而沈畅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忘了北北这么讨厌吃甜食。”她说,“可她来之前,我就买了一大堆。结果没有钱再买别的了。”
“没关系,我就是来解决苦恼的。”夏冬青说,“学神,你说吧,叫我来干什么?”
“我本来约了北北,想和她说些事情。可她现在心情很不好,她惹了西蒙教授生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你们两个经常在一起谈心,你一定可以让她心情好一点。”
“这倒是稀奇。”夏冬青说,“北北,你现在特别难受?”
“是。”
“是因为你惹三文鱼了?”
“对。”
“那我就要批评你了。你哪天没惹过三文鱼生气?那你为什么偏偏今天特别难受?”
“我今天犯错误了,我迟到了。”路北北答。
而后她居然看到夏冬青笑了。准工程师换了个坐姿,向后一倚。“你也有今天。”她说。
“你好像很幸灾乐祸的样子?”
“谁让你半夜三点还不睡觉呢。”夏冬青答。
路北北歪过头看着她。“婆婆。”她说,“他跟你说的?”
“是啊,他说他昨天想去厨房刷锅底,没想到大半夜三点看到了女鬼。当然了,因为他是个男人,所以一点都不害怕,而鬼又是个女的,他不好打扰。所以锅底就没刷成。”
“啊?那伯君本科时的哲学课一定不及格。”沈畅说。
也不知道是哪件事更哭笑不得,婆婆还是锅底还是哲学课,总之一定不是女鬼。路北北愤愤地抓起叉子戳下一大块蛋糕就往嘴里送,将至嘴边,她突然犹豫了一下,最后只用舌尖舔舔上面一点点奶油,又放下叉子。
“北北,昨天晚上你其实没怎么吃,回家时你也不是特别开心,大半夜三点又不睡觉。你到底怎么了?”夏冬青问。
路北北没回答。
“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还在弹琴时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已经在了英国。”
路北北说,她端起红茶,一小口一小口喝了大半杯。
“虽然你此前说,你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可我毕竟站在这儿了。不知道为什么来,但是已经来了,对吧。”
“——也好。”
夏冬青轻轻喘了口气。从刚认识时,她就挺在意路北北,这个常年头上翘着撮毛的女孩子太好辨认。熟了以后她越发觉得路北北是个挺好的朋友,聊天聊得来,玩笑开得起。能在英国这边碰见个说得上话的朋友,挺难得的,夏冬青想。
但那次夏冬青撞见她在房间里哭,一切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她意识到,那种太好辨认,那种特别,根本不是因为路北北头上那撮毛,而是她有什么地方和别人不太一样。不是他们这个年纪该有的,甚至上年纪的人里也不常见。
“夏工。”
路北北终于又说。“我今天迟到太久了,所以三文鱼还给我早放了。他连作业都没来得及给我留。我特别担心今天一回去,邮箱就被塞爆了。”
但是学业是他们这个年纪该担心的。“那——你接着跟我去图书馆?”夏冬青问。
“我不想去。”
“好吧。那你就先抱怨,抱怨今天这一下午,然后明天起,跟我去图书馆。”
“我明天也不去,我后天也不想去,我大后天也——我为什么今天要迟到啊!夏工,换导师换不掉,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三文鱼不给我留作业?”
“很简单啊。你告诉他,你要忙着打游戏,没工夫写。”
夏工就是夏工,脑筋转得如此快,但她好像忘了做个结果分析。“那我会不会被三文鱼打死?”
“那你可以投诉他校园暴力了,顺便还能加上种族歧视,因为只打了你一个中国学生。这样,你以后都不用再写他的作业了,他肯定会被调走。”
“但那时我也没命了啊!”
“我是个工科生。”夏冬青说,“你有需求,我就负责提供解决方法。你想不让三文鱼给你留作业,那我就想办法让他不给你留作业,但你没有要求过你还得活着啊。”
“那我加个需求,我还想顺便拯救世界。”
“买一条内裤,套在紧身衣外面。”
夏工的主意越发靠谱,路北北此刻感激涕零。她一头扎在桌子上不想起来。一旁一直听着的沈畅终于问道:“为什么要买一条内裤?”
“没关系,学神,这不属于你需要了解的范畴。你不用关心学习以外的事。”夏冬青说,“对了,我看她现在状态挺好了。学神,你要和她聊什么,现在就说。”
“我状态不好,我心情还是很差,我——”
“北北,我想请你教我弹琴。”
沈畅说,完全接受了夏工程师的评估结果。而路北北一愣。
“我现在不能说我不会弹了,是吧。”
“不能了。”沈畅说。
“能。”夏冬青说,拿起餐叉。“手伸过来,我帮你剁掉,就可以说能了。”
刚刚还搭在桌子上的两只手瞬间藏到了桌子下面。“那,我没时间教。”
“为什么没时间?”夏冬青问,“因为你要写三文鱼教授留的作业吗?”
“这个——”
“选一个吧,北北。”夏冬青说,“作业,还是学神,你总得选一条路走下去。脚踏两只船注定是要被唾弃的。”
“我宁愿做个历史的罪人。”
“历史不想放弃你。”夏冬青说。
“对,冬青觉得你需要帮忙。”沈畅突然说,她想起早些时候夏冬青和自己在厨房聊天时说过的话。
“谢谢,我知道的。”路北北说。又一口蛋糕塞进嘴里,她跟着把红茶喝了个底掉。
“我选三文鱼。”她说,“学神,我有太多作业要写了,真的没有时间教你。”
沈畅再度失望,而夏冬青点点头。
“你迈出了历史的一小步,你的一大步。”她说,“不过你可以想开点。这个导师是挺严格,逼得你挺难受,可你也不会一辈子跟着他啊。离期末不远了,你认真点复习考试,拿个好成绩,让他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学生,没准就不会再给你那么多额外作业了,对不对?”
“——对啊,夏工,你真是人才!”
路北北拍案而起。“我告诉他我要复习考试,他肯定就不会给我留作业了。而且我也一样没时间教学神!这主意太棒了!”
“啊?啊——啊?”
夏冬青睁大了眼。“这倒不是不可以,但是,但是——”
到底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路北北已经找了张纸,十分兴奋地开始写邮件草稿了。“亲爱的三文鱼——不,亲爱的西蒙,我今天迟到了,真是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不会了。以及呢,我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微小的请求。我成绩原本就差,还有三个星期就要期末考试,我怕我没有时间复习——”
“你没有时间复习。”夏冬青重复道。
“对,不能这么写。语言是门艺术——我怕我没有时间写你留的英语习题。所以,直到期末考试前,你能不能不给我留作业了?诚惶诚恐的北北。”
写完。路北北把纸往夏冬青面前一放,“你觉得这怎么样?”
“我看你英语不错了。”夏冬青说,“这么多天的作业没白写,邮件写得这么快。”
“因为我平时还没事得给他回邮件啊。”路北北答,“不,夏工,我是问你这个理由怎么样?”
“我觉得简直太好了。不过我就一个问题。”夏冬青说,“北北,三文鱼教授要是不给你留作业了,你会复习吗?”
“当然不啊。”
路北北答,毫不犹豫。她拿起手机,照着纸稿一字一字把邮件抄好,填了三文鱼教授的电子邮箱地址,点下发送。大功告成,北北又把那封草稿摆到沈畅面前。
“学神,一样的理由,我就不再给你写一封信了。你自动翻译,自动理解就好。总之,借口就是我没有时间教你,真正的理由就是我不想教你。你觉得哪一个你能接受,就拿走哪一个理由。”
夏冬青扶着额头不想说话,沈畅看着那张纸,甚至不敢抬起头。
“可我真的很羡慕你。”她小声说,轻得几乎听不清,“我很羡慕你弹琴能让人听懂,你能表达出你想表达的事情。我也想做到这样。”
“抱歉。”路北北答。
她起身想走,沈畅连忙抬起头。“别,北北,我、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昨天其实听过我弹琴了,就是巴赫那一首曲子。你觉得我弹得怎么样?”
“你紧张了,这不用我说吧。后半段才好些。”路北北说,“不过你是想试着弹出点东西的。想像那首莫扎特一样,弹出点感觉。比如让人听着像小铃铛。”
“对。”
沈畅点头,又是惊喜。“那,北北,我做到了吗?”
“啊?你都能问出来这句话,你不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嘛——没有。你不太喜欢这首曲子,至少是不明白,弹得有点莫名其妙。最后你那个终止式是给自己打了个问号。”
学神呆住了。
“是。”她说,“弹到最后,我越来越不明白,一头雾水。北北,这你也能知道?”
“这很浅显啊。”路北北说,“弹的人不明白,所以听的人不明白。很简单的道理。”
“可我就不行。”沈畅说,“我不知道别人弹得明白不明白。”
“我很想说一句,专业的就是不一样。但我觉得,这不只是因为专业。”夏冬青突然说,看看路北北。“这就是天赋。”
“这就是两件事。”路北北答,她终于站起身,顺便把那块蛋糕推到夏冬青面前。
“夏工,拜托了。”她说,“我就先走了——我想去透透气。”
她拎起书包转身就走,完全没给她们任何反应时间。夏冬青愣了一下,无意识地拿起蛋糕叉子。而沈畅端着小杯的浓缩咖啡,一口一口,居然慢慢喝了下去而一点都没停。
“我真的很羡慕她。”她最后说。
“嗯,我看出来了。”夏冬青答,“不过我看她要受惊吓了。她可是一直很羡慕你的。”
“啊?我?”
“是啊。她和我抱怨她的作业的时候,经常说自己为什么没有你的脑子。”
“这不一样。术业有专攻。她以前专业是弹琴的,而我们一直读书读到了现在。”
“就是这个问题。她为什么不继续弹呢。”夏冬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