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路北北居然那么厉害。”余可说。
“是啊,冯瑞琪找错了人。”夏冬青答。
“可惜了。”余可说,“昨天吵成那样子,以后都没办法有来往了。”
“小可。”
夏冬青站住了,望着余可,她身后狭窄的英国街道上突然有辆摩托车经过,发出巨大的声响。余可看了一眼,而夏冬青连头都没回,就那么看着她。
看得余可甚至有点发毛。
“我不喜欢她。”夏冬青说,“那几个老外也不是什么坦诚人。”
“谁会喜欢跟她来往啊?”余可说,“Daisy,虽然你不喜欢我外嫁的想法,可我既然这么想外嫁,就肯定不会嫁个假的外国人。就像傅洋洋说的,她这么个假洋鬼子,能认识什么正经老外?”
夏冬青不记得傅洋洋说过后面半句,但她一下笑了出来,余可也笑了半天。两人终于又迈开步。
“不过我没想到路北北还挺厉害的嘛。连那个社团的会长Sherman都说她很棒。”余可又说。
“其实那个会长她都看不上,她的老师是德国留学的钢琴家呢。”夏冬青答,“据说特别棒。”
“啊,原来她是擦了个正宗古典乐的边。”余可说,“也不错,中国人混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了,半只脚踏进上流社会的圈子啦。”
余可还真是每天只想着这些事,夏冬青瞥了余可一眼,没接话。
她不能接受余可这种想法,但她也不愿多说什么。初秋她生病入院,三天三夜只有余可陪在身边。病房里,两名中国女生不知不觉聊了很多事,比如各自的过去。夏冬青那时知道了余可家里有个弟弟,亲弟弟。
“Daisy,我其实很羡慕你的。”余可说,“你没有兄弟姐妹。”
那句话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夏冬青甚至记得余可当时的语气,眼神,还有她身后墙上钟表的时间,半夜一点十分。
恍若梦境,只可惜终究不是梦。从家乡的小县城考出来,夏冬青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逃离。但保研名单公示时,夏冬青看着那张名单,想着昨晚自己去找导师而她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就下定决心还要逃得更远。
——有的事,不是你以为你能行,你就能行的。
“你出来了。”夏冬青说。
“是啊,你也是。”余可答。
她们不约而同地笑了一下。
从此夏冬青和余可就熟了一点点,彼此间似乎有某种感觉心照不宣。尽管余可不受C单元所有人待见——而且在学校里她也没几个朋友,但夏冬青还是和她保持着来往。余可有她自己的路,夏冬青亦然,但刚刚决定迈出步子时,两人各自经历过一段独自前行的岁月,因此明白这条道路有多坎坷。
也许终将分道扬镳。但在那之前,风雨坎坷而有人一路同行,其实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眼前已经是岔路口,夏冬青向余可道了别,向自己宿舍方向走去。拐个弯,走两个街区,熟悉的图特土豆楼就在眼前。接待处的时钟指向两点十五分,夏冬青按了电梯,心里想着的是自己最近的要画的工程图。一份资料没带,她回来取,马上还得回学校。最近进度越发紧。
总之,又是个周一,好好干吧。没什么意外的话,圣诞前大概能出点东西。至少,小论文得先做出来。
她想得那么专心,就没看见身后楼梯间里,一撮呆毛连滚带爬冲了下来,撞出大门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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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昨天回来得有点晚,吃得太久,聊得太久。到家时,路北北已经疲惫不堪。
她本想直接就躺下睡了。没了几个朋友叽叽喳喳,一个人的小房间正合适沉沉地睡个好觉。
但一时间,她突然觉得一切太过安静。无人,无风,窗外的伦敦是深夜,街上无行人,无车辆,唯有盘旋的直升机螺旋桨声音传来,却也划不破这黑夜的寂静。
她再也忍不住。拖椅子到柜子前,爬上去,把柜子顶的大行李箱拖下来。没有她想象中的尘土,箱子落地时也不曾溅起半分灰。拉开拉链,翻开箱盖,打开夹层,那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躺在那里。
她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抓起剪子就剪。最外层的塑料包装纸和胶带,里面的两层厚纸,再里面的一层封皮,纸屑,塑料碎片散了一地,她不管不顾。全拆开,昏暗的灯光下,那几本谱子终于露了出来。一本巴赫的曲集,两本肖邦的曲集,以及一本黄色的薄一点的谱子。比那两本更旧,但同样保存得十分完好,边角都无半点折痕。
她轻轻翻开那本黄色的谱子,扉页上有钢笔写的名字,YuanmingShu。内页里,有的谱页上有一些浅浅的铅笔字迹,有的只有寥寥一点注释,有的只是几笔简单的线条或符号。路北北一页一页翻过去,安静的房间里就只剩纸页轻微掀起又落下的声音。
直到最后一页,封底。空白的对开页面上是密密麻麻的铅笔小字,字体明显稚嫩得多,路北北想起自己写满这些前后花了将近半年——她觉得这音乐里到底在讲什么,她的理解,她的想法。封底右下角,唯一一块用铅笔轻轻圈出的地方只有几个简单的词,那又和扉页的字体一样,成熟得多。长夜星光,大雪中行走之人,迷雾求索,将死之勇气,天鹅挽歌。
以及最后一行字,最苦是人间。铅笔字迹划着两条线以示强调,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提醒她,这是开始。
那本谱子合上了,跟着其他几本一起放在了一边,没撕光的包装纸和剪刀被推开了,纸屑飘落一地,但没人把它们捡起来。头疼欲裂的路北北趴在了书桌上。
眼前一片黑,情景却异常真实。还没有钢琴键盘高的时候,努力伸手去够琴键,呆毛晃了晃却摸不到。爸爸拿来一个小板凳抱她踩上去,妈妈站在一旁扶着谱子。小学参赛,全国决赛的舞台上她鞠了一躬,却踩到裙子角差点摔个脸着地,吓得颁奖的评委老爷爷两步跑回去接住她。中学,大学,无数比赛无数演出,观众的掌声如此热烈,人们纷纷议论她一定能做个挺好的钢琴家——不,路北北,她从小就是了。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重叠在一起又散开。她挣扎着想看清眼前,看清这一切,徒劳无功。直到有人叫了她的名字,温和的声音如此熟悉,舒远明老师。他坐在钢琴边,抬手把她拉近一点点,交给她个小盒子。一件小礼物。她接过来,打开,里面的东西精致如此,闪着一点光芒。她刚想拿出来再仔细看看,手一滑,那点光芒滑落地上,尖锐的声音撕碎世界。
她叫了一声,猛地抬起头,余音犹如奄奄一息的野兽。是梦不是梦,她不知道,眼前的台灯灯光如此温暖,她却仿佛身在荒野,不知该向何处。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收起的那几本谱子,也不知自己怎么摸去的厨房,怎么在柜子里找到一点没吃完的面包狼吞虎咽。她也不知道自己最后又怎么摸回了房间,怎么洗漱而怎么爬上的床。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入睡。再睁眼时天已是大亮,伸手去摸手机,看一眼时间,于是从床上一下滚到了地上。
迟到了。洗脸漱口,路北北抓起书包就跑,冲出宿舍,冲过车站,冲进教学楼。连上五层拐个弯,推开办公室门那一瞬间,手指粘在了门把手上,她使劲一撕,创口贴带下了一点点血肉。痛楚瞬间贯穿全身。
不是做梦,她终于知道了。她回到了人间。
“你来了。”三文鱼教授说。
路北北应了一声。她走进办公室,在三文鱼教授的面前坐下,迎接那并不严厉但有点失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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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B-,C。”三文鱼教授说,把四份作业递回来。路北北抖着手收了,掏出最后一份英文作业。教授很快地看了看,又抄起笔写了个C在右上角。
“你看得好快。”
路北北说,心有不甘。这份作业都是问答题,需要用大段英文回答,她花了两天才写完,可三文鱼教授看了才不到两分钟。
“你的用词太简单了,而且一直在重复。”三文鱼教授答,他把这份作业也递还路北北,北北一愣。
“你不每个词批改吗?”她问,“以前你一直这么做。”
“你迟到了二十分钟。”教授抬手一指墙上时钟,时针指向三点三十五。“所以我也少给你二十分钟,这才公平。现在还剩五分钟,没时间批改了。”
路北北小声说了句抱歉。自己的错,辩解无意义。她抬头再次看了一眼墙上时钟,指针安静又缓慢。
“不过我并不惊讶。”三文鱼教授又说,“前两次你来得特别准时,一分钟都不差,但这毕竟是第三次了。现在你倒是有点像典型的中国学生,一开始很守时,很认真,很专注,但时间一久,就变得完全不一样。”
她没听懂多少,而三文鱼教授今天也显然懒得拿纸和她写。路北北就小声重复了一句抱歉。“我不会了。”她补充道。
“谁知道呢。”三文鱼教授答,他的语气不温不火。“最后一件事,你那份数学课的期中作业做得怎么样?”
他说的是上次那份被打回去的小论文。路北北回答说自己已经交了,“我按你说的找了数据,做了图表,我想没问题了。”
“但愿如此。”教授说,“但是期末考试和你这份作业是一起算总分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路北北答。
“十几年里,我带过的学生只要是中国人,还没有一个会挂数学课的。”教授说,“我很怀疑这记录会不会在你这里结束。”
路北北使劲喘了口气。
“我会努力的。”她说,“学生都不愿意挂科。”
“那你知道你该做什么。”三文鱼教授答,“下周见。”
路北北出了办公室,小心关上门。办公室门上,那张纸随着带起的风飞上去又落下来,一行英文大字I’m-not-Google如此醒目。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楼下走去。走出学院这座楼,走出院子,走过街道,走向她每日都要经过的那座火车站。还未进大门,她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钢琴,又是角落那里的公用钢琴。乐器之王的声音从来不吵闹,但有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任这车站喧嚣如此,珠圆玉润的声音也不曾减色丝毫。
路北北,她其实想过真的做个钢琴家吧。
夏工那句话再次涌进脑海,胸口立刻又那么闷了。路北北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到火车站明亮的玻璃穹顶上有阳光洒下。
又是英国难得的大晴天,晴朗得有点过分,更何况,这是这个高纬度的英伦国度一天中最后的余晖。那光太亮,亮得耀眼,那个不知名的人像雕塑因此抬着手挡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