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有多乱,路北北一直记忆犹新。老师们跑过来问舒远明怎么会有空来这里,家长们领着孩子涌上来,告诉他们这就是咱们这里走出去的那位钢琴家,顺便再问他还收不收学生。路北北站在舒远明旁边,一脸茫然,顺便收获着家长们嫉妒又不甘的目光。直到舒远明轻轻晃晃手,她才发现自己还一直攥着他的手腕。
她松开了手,一旁好不容易钻进来的妈妈就把她拉出了人群,一撮呆毛从音乐厅右边角落晃到了左边。爸爸和她的专业课老师正在那里聊天。看到她们过来,爸爸的表情又变严肃了,刚刚的笑容仿佛是幻觉。
而她的专业课老师,赵老师拉过她。“你是怎么碰到舒远明的?”她问。
爸爸在这里。北北犹豫了一下,偷工减料地说了,赵老师有点惊讶。她拿过北北手里的谱子看了看,又看看那边一直想逃走的舒远明。“你们等会儿。”她说,“等我回来,千万别走。”
赵老师跑走了,爸爸看看北北。“是哪个琴房?”他问。
“就是学校外面——”
“你又一个人跑出学校了?”
“那时已经放学了——我就是等着晚上演出的时间,就出来了。去的也是琴房。我没乱跑。”
北北小声说,她又开始紧张,妈妈搂过她,又瞪一眼爸爸。“你别再吓她了。”
“弹琴弹得再好,也要守规矩。”爸爸说。
赵老师仍旧没回来,一家三口一时沉默。他们看着舒远明跟着一位老教授仓皇而逃,后面一大群家长依依不饶。音乐厅里现在终于又安静下来,只剩几个正在做卫生的老师。一个年轻老师路过他们身边,看看路北北,摇头赞叹了一下。
“好运气。”她说,“舒远明回来,几乎就没出过门。让你碰到了。”
“不是运气,是北北就是很棒,你们听她今晚弹得多好?换个学生,舒远明都不会理的。”
赵老师终于跑了回来,回了一句,又把他们一家领到走廊里没人的地方,然后把一张纸条塞在北北的爸爸手里。“这是地址,我找校长要来的,你们千万谁都别告诉。”她说,“去找他,今晚就去。”
爸爸一愣,妈妈也一愣,路北北好奇地看看那张纸条。“找舒老师吗?”她问。
“对,你们去他家。”赵老师说,“就是今晚,赶紧。”
“这——可以吗?”妈妈问,“我听说他不收学生的。”
“他是不收。他回来有几个月了,没演出,没有社交活动,以前附小教过他的校领导想见他一面都费劲,更不收学生。但你们也要去找他试试,一定要去。不然可能北北一辈子都遇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赵老师说,如此认真,如此焦急。
“可他会不会很难说话?”妈妈又问,“我看过关于他的报道,都说他不是很愿意交际。BJ那些名教授都是挑学生,舒远明本来就是钢琴家,不是老师,应该更不愿意教学生吧。”
“我没接触过他。但是北北妈,你别全信那些东西。舒远明本人到底怎么样放在一边,顶着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的新闻,换成谁也不愿意见人。这不是问题,你们必须得去。他肯定不愿意教学生,可他居然就是给北北指导了。就是因为北北弹得好。就冲这个,你们求也要求着他教,你们不能放过这机会。”
妈妈看看北北,北北看看爸爸,爸爸看看手里的纸条。“北北。”他说,“舒老师今天下午教了你,那你向他说谢谢了吗?”
北北一愣。她低下头,而爸爸仍旧那么严厉。
“没有说,那咱们就去得说一声。”他说。
“现在就去。”赵老师也说,“快点。”
他们按照字条上的地址找到了舒远明家里,敲开门时,那位如此年轻的钢琴家有点诧异,但他看到北北,还是露出了笑容。
他请他们进屋坐了。妈妈有点拘谨,北北有点诚惶诚恐,爸爸居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想了想,他还是拎过北北,那撮呆毛就又晃了晃。
“舒老师。”他说,“我听北北说,她今天下午在琴房碰到了您,您还给他指导怎么弹琴了。可她不懂礼貌,都没说句谢谢,我是带她来道谢的。”
他按按北北的后脑勺,北北低下头去,看着却好像是努力在抬头似的。“谢谢。”她小声说。
“不,是我打扰北北了。”舒远明答,“她原本就弹得很好,晚上演出比下午更好,我完全没想到。不过——”
他顿了一下,还是很直接地说了,好像早就明白他们的来意。“我不收学生。实在抱歉。如果想考学,你们应该去学院里找在职的老师,他们更专业。我其实一点忙都帮不上的。”
爸爸妈妈对望一眼。
“考学可能是后话。”妈妈说,“北北一直很喜欢弹琴,我们就很希望她能继续弹下去。她肯定没办法像您这么棒,但她如果能弹出点样子来,上个台,弹几首曲子,应该也是——挺好的。”
“那就是想走专业的演奏路线了。”舒远明说,“她应该没问题。但她可能要走远些,去BJ上学,或者出国去读——如果她真的喜欢,真的想走这条路的话。去BJ读,就更要去那边找老师。出国的话,也是要去国外先找教授学一阵。”
妈妈有点失望,但爸爸把北北拎到一旁,扔在沙发上。
“舒老师,不瞒您说,我可想把她送走了。”他说,“您不知道,小孩子待在身边,天天吵吵闹闹,让人看见就烦。”
北北低下头去。她仍旧攥着那份谱子,头上的呆毛立得更直了。妈妈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踢踢爸爸,可是爸爸不理。
“她从小就很能闹。三岁的时候我们带她去邻居家玩,人家家里有架钢琴,她一看到,就爬上去敲啊打啊的,自己按声音出来,居然还能听一听。玩了大半天,邻居都烦了,我跟她说回家吧,她就又哭又闹,抱着钢琴腿就是不放手。我说别哭啦,咱们回家也买一个,她这才肯跟我回去。可您猜怎么着?第二天一觉睡醒,她没看见琴,又哭了一整天。”
“我没有。”
北北说,咬着后槽牙。她这会儿想抬头不敢抬,想说话又不敢多说,只好跟自己置气,把身子扭成个麻花。舒远明有点想笑,而爸爸看她一眼,不理她。
“舒老师,您知道的,大人哄小孩,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可她就当真了。没办法啊,我跟她讲道理也讲不通,只能怪自己说错了话。那天她妈妈就坐在家里哄着她,我就出门去找买钢琴的店。那个时候我也不懂,觉得这东西贵也贵不到哪里去,一问价居然那么多钱,我还没带够。”
“是。当年物价,钢琴是不便宜。”舒远明说。
“是啊。可我话都说了,也不能不买,我就回家去拿存折。一推开家门,这小孩子在门口坐着,先看看我,再看看我身后,没找着钢琴,嗷——又开始了。”
“怪我。”妈妈说,“我跟她说,爸爸一会儿就买琴回来啦,这才给她哄不哭。可你一回来,光有人,没有琴,她一看,妈妈也是骗她,可不还要哭?”
不止爸爸喜欢揭短,妈妈也一样。路北北的小嘴快撅到了鼻尖。她盯着手里的谱子,可是一个音符也没看进去。
“舒老师,您评评理,买钢琴又不是买菜,哪有当天就拎着回来的?我还跟老板说要台好点的,省得她瞎弹弹坏了,卖钢琴的那个地方就去外省调。结果呢,一天没送来,这小丫头哭了一天,第二天还没送来,她就爬起来接着哭。第三天还没有,她没力气了,就坐在沙发上那么瞪着我,从我出门上班瞪到下班回来,瞪到我晚上睡觉。幸亏第四天琴送到了,不然她非得给我咬下一块肉来。”
“我没有!”
北北干脆扭过身子,给爸爸一个后背。钢琴家终于笑出了声。他抬手挡住嘴道了歉,声音还是带着笑。
“她喜欢,就没问题。”他说,“但我真的不收学生。我自己还没毕业,过一阵——如果身体能好一些,也许我还要回德国,在这边呆不久。”
“她不会打扰您很久。哪怕只是稍微指点一下,都是莫大的帮助。哪怕只是一两节课也——”
爸爸说,他有点着急。
“北北有天赋的,我也很喜欢她。”舒远明答,“所以我就更怕耽误她。自己弹琴和教课是不一样的,我完全没经验,未必就比专业的老师更合适。”
“可我想跟你学——我想做个钢琴家!”
麻花突然扭开了,北北一下窜起来,话出口自己却先呆住了。蓦地,她脸颊热热的,自觉连头发梢都变了色。
但她立刻说了下去,不管不顾。“小河小船。”她说,“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有人会告诉我他们听着很开心,很活泼,很清爽,但但没有人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知道这就是小河上的小船。所以就没人知道有时有礁石,有时有急流,有时还会有风浪,更没人知道船这么小而我会很害怕,也就没有人告诉我,就算船这么小,我也该迎上去。”
爸爸妈妈完全没明白,但没出声。他们看到舒远明在听,他清楚。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知道这些。”路北北继续说,“但你告诉我我得跟它拼了,才能冲过去,我就真的冲过去了。你也告诉我冲过去后一定会有阳光。我——我没想到,真的有。”
“你早就想到了。”舒远明答,“你只是一时没找到路。”
“但是——”
路北北低下头,神情居然挺乖巧,甚至有点谦恭。父母一时看呆了。就算爸爸天天板着脸,路北北见到他就害怕,可这个小女孩怕归怕,却从不服软。
从没见过北北现在这个样子。
“但是?”
“但是——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找不到。”她说,“我本该找到,可我没有,可也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找,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知道这曲子是小河小船,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觉得这是小河小船。所以——所以我真的很想弄明白这些事。”
她迟疑了一下,又小声说:“我想,如果哪天我能搞懂这些事情,搞懂音乐里所有事情,我应该就可以做个钢琴家了。”
“北北,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舒远明说。
北北的爸爸,他听到这句话,眼睛一下亮了。他站起身,把路北北一把推到舒远明面前。“好好听,好好答。”他说。
“我知道。”
路北北甩甩肩膀,把爸爸的手抖开。
“北北。”他说,“像你爸爸说的,你是因为喜欢弹琴,所以才开始弹,弹到现在。”
“是。”
北北点点头,呆毛也跟着一起垂下来。
“从没想过放弃?”
“路北北转头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怎样想的,你就怎样说。”爸爸说。
妈妈看了爸爸一眼,而北北低下头去。“想过。”她小声说,“小时候练琴很辛苦,爸爸又总打我,我就不想弹了——但是,但是我又舍不得。”
舒远明笑了,他把北北又拉近了一点点。“那现在呢?”
“现在。”
北北抓抓耳鬓一握小短发,“现在我不想了。有一大堆我不懂的事情——这些风浪,该找到的路,为什么就可以这样做。不懂的越来越多,我就越来越想弹琴。”
“是啊。”舒远明说,“钢琴家永远都想着弹得更好一点,想搞懂音乐中所有事情,北北,你这么做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个钢琴家了。”
北北眨眨眼,瞳孔亮亮的。
“但是搞懂音乐中所有事情真的很难,难到可能要花上一生的时间,而且还很可能做不到。”
他说着,稍稍停顿了一下,仍旧望着路北北。
“可如果你是个钢琴家,你的确要这样做,要一直想着弄明白音乐中所有事。北北,你真的这么喜欢弹琴,喜欢到愿意用一生时间做这件事吗?”
路北北再次看看爸爸。
“你怎样想的,就怎样说。”爸爸重复道。
天生头上有撮呆毛的小女孩,她第一次看到钢琴的那一天,翘着脚尖努力伸手去够琴键,从此便不肯放手,多辛苦也舍不得。学琴十余年直到今天,她越发觉得音乐里有无数东西她搞不懂。比如她的小船,比如她即将迎来的风浪,比如为何是如此。再比如,为何他面前这位钢琴家就这么清楚。
她想努力搞明白这些事,因为她梦想着做个钢琴家。而现在,她知道了这将是一生的课题。这意味着什么,她这个年纪似乎还无法理解,但她隐约知道这很重要。因为她面前这位真正的钢琴家告诉她,她得付上真正的喜欢,付上此生所有的时间,也许还未必能做到。
所以北北,你愿意吗?
她望着他,抿着嘴咬住嘴唇,然后再度开口。
“我愿意。”
路北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