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远明当年决定回国,业内谁都没想到。毕竟两年前他就在很有分量的国际赛事中拿到了名次,做一名顶级钢琴家指日可待。而国内条件所限,对于他实在不算合适的环境。
父母所迫,难以适应国外生活,学业不佳,或者就是已经拿了国际名次却还得读书所以想不开,这些能想到的理由,报纸,杂志,所有关心或不关心他的人翻来覆去猜了个遍,而舒远明从未回应。也许是因为年纪太轻,不懂得回应,也许是根本就不想。
但有人在舒远明故乡城市的那所大医院中看到他时,这些猜想终于尘埃落定。他有脊椎问题,先天性的。在德国读书的日子里,这问题愈发严重,最终影响到了学业。
才能是天赐,病痛也是天赐。先前是议论,现在,议论结尾往往要加上慨叹或惋惜。人们慨叹上天如此不公,或是太公平,赐予一些,就要相应夺走一些——某种其他人穷其一生也未必会得到的东西,舒远明真的与生俱来。
而这位年轻的钢琴家仍旧保持缄默。没回应的议论往往让人丧失兴致,没多久,关于他的事情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慢慢淡出了。十几岁就留学德国的少年天才就此沉寂。
路北北从没想过自己会遇见舒远明,尽管他们出生在同一座城市,而舒远明又选择回到故乡休养。这位钢琴家归国后一向深居浅出,因为身体问题,也因为有些事情实在是不好应付,他宁愿选择少出门少见人。
因而,路北北一直觉得,自己能在那天下午,在那么一间偏僻的琴房里碰见他,成为他唯一一个学生,一定是预支了后半生所有的幸运。舒远明,她几任钢琴老师中最年轻的一位,最好的一位,也是最不像老师的一位。如果人生再来一次,她仍旧愿意付出后半生所有的幸运,再见他一面。
但这一次,她只想说句对不起。
——对不起,老师,你说过的事情,我终究没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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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次音乐附中的校内演出,每周末都会有,每个学生每学期都要轮到几次的那种例行演出。北北以前一向期待这种演出,她天生喜欢坐在台上时的美妙感觉。相比之下,观众的掌声,老师的赞扬,反而成了附送的奖励。
但北北今天不想上台,她害怕极了。昨天请完家长,爸爸回家时脸色就很差,看到正在弹琴的北北,他就站在她身后看着。高大的人影映在钢琴上,北北一下紧张起来,手下顿时连错了好几个音,而爸爸果然皱起眉头。
越紧张越犯错,越犯错就越紧张,北北稀里哗啦弹下去,爸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也许是北北弹得太烂了,也许是他今天心情太差,爸爸拎起个扫帚就要往北北身上抽。北北吓得从琴凳上滚到了钢琴下面。
“你干什么!”
刚到家的妈妈冲了过来,拦住了爸爸。爸爸抓着扫帚还是不放手。“弹成这样子,演什么出?我看她就是欠打了!”
“一直都叫你不要打她!”妈妈说,“小的时候打得她三天没起床,你就不怕把她打死!”
“就是这么多年没打,她才越来越不老实,成绩越来越差!”
“她成绩再不好,你也不能打她!再说她哪里不好了?全国第三名,全年级第一,你还要什么?请个家长又怎么了,哪个小孩子没个不想念书的时候?”
好说歹说,妈妈把爸爸关进了卧室,但爸爸仍不放弃。“明天我去看你演出。”爸爸隔着门说,“要是弹不好,我非打死你不可!”
“你闭嘴!”妈妈说。
一夜没睡好,北北连做梦都梦见自己被爸爸拎起来,拿着扫帚一直抽到扫帚断掉。早晨起来,妈妈又安慰了她半天,还勒令爸爸今天不许去学校。
“我不去。”爸爸答。
说好的不去,可下午下课,她路过办公室,又正好看到爸爸在里面。来了还不算,还提前来找她老师聊天,北北立刻连学校里都不想呆了。
她一头跑了出来,跑到学校附近一家特别偏僻的琴行里。店主是个老爷爷,和她挺熟,她打了声招呼就钻进角落里那间最亮堂的小琴房中。摆好谱子,坐下来,手放到琴键上,一遍,再一遍,这首欢快的曲子终于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指尖在光影中跳跃,旋律流淌如溪水,北北驶着一叶小舟欢快向前,溅跃的浪花仿佛能在小琴房中映出彩虹。一跳再一跳,越过黑键越过白键融入阳光,路北北抬手再落下,镜面的立式钢琴上扫过一点点影子。
可不是她的。是人影,路北北突然意识到琴房外面有人。她下意识地转头望了一眼,门外走廊中一个不认识的人靠在墙边。公用琴房,路过而停下听琴的人常有,她本也完全不在乎谁会听她弹琴。可——
可她一下紧张起来了。溪水中突然有了礁石,急流七拐八弯,小舟顿时磕磕绊绊。路北北死攥着舟桨左躲右闪,浪花四溅纷飞,打得她发梢湿淋淋。前面突然拍来一个急浪,可路北北刚刚躲过一大块石头,根本无法调整方向。
不该碰的音碰到了,不该擦的音擦边了,门外那个身影抬手按住嘴,不知道是有点想笑还是在替她担心。走投无路,路北北举起舟桨使劲一拍,小舟向前一窜,迎着急浪一头冲了上去。礁石从身边擦过,路北北突然看到了什么——
不是小溪是大海,巨浪遮天蔽日,根本容不得她反应。又一浪扑来,小舟被一下掀上天空,水打在她头上身上,她握不住桨,也根本站不起身。小舟终于失控了,她抓着船沿,看着眼前的景象从天空变为大海,海底漆黑一片深不可测,而她就要一头扎进去。
琴键一片巨响,阳光差点打了个颤,那撮呆毛也砸了下去。未尽的钢琴余音之中,路北北趴在琴上再也不肯抬起头,小小的琴房里隐约是抽泣声。
“抱歉,抱歉——”
一时也说不好是谁更慌张。那个人赶紧开了琴房门,路北北抬起头看着他,满脸泪水。
“我不想去演出了。”她说。
而那个人就坐下来,关上琴房门。他没问她为什么哭,没问她这演出到底是什么,他就那么望着她,有点担忧。
“你在害怕。”他说,“是怎么了?”
“爸爸。”路北北脱口而出,“他晚上——要来看我演出,他说,说,如果我弹得不好——就要打死我——”
她泣不成声。而那个人迟疑了一下,也许是有什么话不便说出口。
“你爸爸常常打你吗?”他最终问。
路北北抽泣着回答说,自己小时候常常挨打。“我弹琴弹得不好,他就打我。”她说,“后来我弹得好一点了,他就没有了。”
“那他今天也不会的。”那个人说,“你已经弹得很棒了。再说——”
“可是——可是我看到他就害怕,看到他就很紧张,晚上他来看我演出,我肯定就会弹得很不好——他就会再打我——会的,肯定会的——”
那个人又想了想。
“那我帮你想个办法,让你就算紧张也能弹得好一点,怎么样?”
仍旧抽泣着的路北北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所以她没看清这个人的长相,她只知道他的声音挺轻,挺温和,听上去很年轻,没准比她最年轻的老师还小不少。
“紧张也能弹得好吗?”她问。
“你紧张时,也没有弹得不好了。”那个人回答,“你只是一时没找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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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方法,路北北其实不知道是什么,因为她一下就忘了这件事。这个人把她的谱子拿过来,又找了支铅笔,一点点在上面写下注释。这里要更快,那里要更慢,这个装饰音的音色有问题,那句和声的展开不对。还有这里,作曲家虽然标了要做强,但不是你这种强,同样,乐句结束时也不该这么弱。几页全写完,路北北接过谱子,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弹过这首曲子一样。
“这是做什么?”她问。
“你忙着看注释,就不会有功夫紧张。”他答,“今晚你是在哪里演出?附中?”
路北北点头,她想了想,突然有点怀疑。“你是附中的老师吗?”
“这个——嗯,你叫什么名字?”
“路北北。你呢?”
“我姓舒。北北,我们还是说这首曲子,从头到尾你过于软弱了。小河小船固然好,但你最终要进到海里,迎着大风大浪做殊死搏斗,所以你必须要有点勇气。风浪一旦来,你不能害怕,得冲过去。”
“冲过去?可我的船太小了——”
没说完,北北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她攥着谱子抬起头,泪水尚在眼角。
“你怎么知道是小河,小船,还有风浪?”
但舒老师完全不理会。“北北,你要记得看谱子。”他说,“无论船有多小,如果风浪一定要来,你就一定得迎击。如果你不知该怎么办,就照谱子上写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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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上台,到底弹成了什么样子,路北北自己其实也不清楚。谱子平添了那么多她从没练习过的新注释,光是及时应付这些就已经花了她一半力气,剩下一半还要看着小舟别划歪。
幸而舒老师想得那么周到,他也写了些话,时刻提醒她注意那艘小船。微风,阳光,浪花溅起来很清爽,景色很好可也要注意点前面,桨飞了就赶紧再拿一支,礁石来了就赶紧躲开。谱子一行一行弹过去,乐段高潮之处,她看着谱子上那句跟着水花跳,便扬起右手腕划了个弯。飞出来的音符真是跳着的。手指落下,路北北跟着瞟了一眼,余光却看到台下。
妈妈,还有爸爸,他坐在她的老师旁边,正看着她。
肩膀突然僵硬了,和弦跟着就是一个趔趄,风浪顿时涌了上来。路北北又看到了那片大海,那风浪滔天而她最终没冲过去的大海。桨还握在手里,她看着那片巨浪就要冲过来,把她扬得那么高再打进海里——
不,不该如此。她想到舒老师最后那句话,如果风浪一定要来,你就一定得迎击。谱子上写得密密麻麻,但她用上台前最后一点时间视奏了这几页谱子,她记得那个提示在第三页右上角空白处——
跟它拼了!
她奋力一砸琴键,那一半看注释的力气和剩下一半划着小舟的力气全用上,还加上了吃奶时的劲头。极其不安定的减七和弦一声巨响,北北的手指跟着冲向下个乐句,带着满身的海水。她的余光瞟到那三个字后面那一行——看,风平浪静,太阳还在。
指尖落下时,琴声温暖又明亮。她完美地完成了最后的乐句,也完成了整首曲子。手指停在最后一个音上,路北北看到谱子最后那个铅笔画的小太阳,她视奏时第一次看到,因此会心一笑。
但现在她不敢。台下掌声如此热烈,她小心翼翼地望向爸爸,第一排大多是老师,后面是家长,自己的老师在第三排中间,旁边是妈妈,然后——
是爸爸,他在鼓掌,他还在笑。
他居然在笑。路北北一下从琴凳上跳起来,鞠了个躬,脸上的笑容比谱子上那点阳光还灿烂。谢幕,起身,她仍旧向观众席上张望,想找另一个人——既然是附中的老师那他今晚肯定也在。从左到右,从前到后,路北北终于看到角落里,最后一排最右边里有个身影正站起来,他居然转身要走。
她想都没想,跳下舞台冲了过去。“舒老师!”她喊,“我——”
人比话快。路北北已经窜到了最后一排,一把抓住舒老师的手腕,不想却拉得他差点一个趔趄。连声道歉再赶紧扶他起来,路北北刚要再说句对不起,却看到舒老师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不是向她而是向她身后。
路北北回过头,发现台上台下所有目光都在他们两个身上,小音乐厅中此刻一片寂静。几乎要凝固的空气中,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
“舒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