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店里人挺多,面前的汤锅又一直沸腾着,晚秋十月底,几人居然额头都有汗。孙伯君站起来,把把桌边的窗户打开了一点点,桌上终于有了点凉风。夏冬青这会儿正忙着帮路北北处理伤口。她的指甲掉了一小块,还流了血,刚刚弹琴受伤了。
“是不是你们弹琴的也要像运动员一样,该先热个身?”夏冬青说。
“是我太久没弹了。”路北北说,“一时有点猛。”
“他们是挺让人生气。”夏冬青说,“可我觉得你的手应该也挺金贵的。”
“见笑。”路北北答,“学艺不精,不然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一副胜利者故意轻描淡写的姿态,几个人都笑起来。“我还是要再说一遍,你们为什么不叫我?”孙伯君说,“这种事错过就没第二次啊!”
“因为你有女朋友啊,怎么好意思打扰?”李凯答,一边把一盘子鱼丸倒进火锅,沸腾的汤水顿时安静下来。
“那你们也该提前通知我嘛!告诉我下火车直奔学校,那肯定能赶上——对了,厨房那盒猪肉谁扔的?怎么不放进冰箱?都浪费了!”
李大少爷想起自己出门时,好像是随手丢了件东西在桌子上,他赶紧舀起两个丸子放进婆婆的碗里。“来,婆婆,吃。”他说,“北北,那几个老外说你是专业的,你真的是吧?”
“别转移话题,我就知道是你。”
孙伯君说,一边把带着冰碴的丸子扔回锅。“北北,你真的是专业的?”
“以前是。”路北北答。
“原来他们找错了人。”李凯说,“我看那几个外国人一开始都是在看热闹嘛。谁也没想到。”
“我也觉得那个谢曼打算从头装到尾。”夏冬青说,“学神问他的时候他不是也不理?后来看到北北这么厉害,他才没辙的。”
“谢曼看着北北看得很认真,他最后道歉应该是是真心的。”沈畅说,她这会儿笑得特别开心,几人突然发现原来她笑起来也可以这么可爱。
“那是啊。”夏冬青说,“Pianist望北,Pianist北北。这游戏名字起得没错的。”
好一通奉承,路北北一边摆手一边笑,最后已经有点不好意思。“真的没什么。”她说,“我弹得不好,只是他们太业余了。”
“别啊北北,你刚才还说你去过什么全国决赛呢,那怎么能叫不好?”夏冬青说,“是什么比赛?”
不知为何,路北北有点不情愿,但她还是报了个名字出来。未等剩下几个人问出来那是什么玩意,沈畅惊叹了一声。
“那是很专业的了。”她说,“非常非常有分量的。真的。”
“很专业?”孙伯君问。
“是的。各地区学校选拔,市赛,省赛一路筛选,最后能进决赛,就是全国最好的学生了。”沈畅说,满眼崇拜,“北北,你是第几名?”
“第四。”路北北轻声说。
沈畅又是一声惊叹,李凯张大了嘴,婆婆推推眼镜,夏冬青不可思议地望着路北北。“全国第四。”她说,“北北,你这么棒?”
“我不否认,但是是那时那么棒。”路北北说,“现在不是啦。”
“那,北北,你为什么不学钢琴了?”沈畅问。
“因为我弹得不好啊。”路北北答,不假思索。
“不好?你那时已经是全国第四了啊,这还不够?”夏冬青问。
“对啊,而且你还说,你是——师承德奥?这个其实更厉害的。”沈畅说。
“怎么讲?”孙伯君问。
“她的老师是德国人吧。”沈畅说,“学钢琴最好的地方之一了。”
“不,不不不不不。”
路北北答,连连摆手。“我老师都是中国人,几任都是。我刚才只是说给那几个老外听的,你们别当真。非要说有点关系,的确有一位是在德国学过琴的钢琴家,但我也不该这么说。”
“不,如果你有老师在德国学过,你这样说就完全没错。”沈畅答,“是哪一位?也许我知道呢。”
“这个。”
路北北迟疑了一下。沈畅望着她,充满期待,剩下几个人也都望着她。
“没什么,没名气的。”她说,“在德国学琴的中国人也不算少。他又只是——只是随便和我聊了聊弹琴的事,我从来没有正式做过他学生。所以真的不要这样说了。”
“那也很厉害了。”沈畅说,“北北,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不学钢琴了呢?”
学神不屈不挠,但路北北笑了,挺干脆的笑。
“其实我一直在被人这么问。”她说,“北北,你为什么没有继续学琴,你为什么没去德国留学,你为什么到英国读个商科——很简单,就是因为我弹得不好,所以转行了呗。”
“哪有!”
四个人异口同声,又赶紧一起解释不是哪有好的哪有,是哪有不好的哪有。
“柴一钢协原本就特别难了。”沈畅说,“而且北北弹的不止是协奏部分。她好像一开始弹完引子,就把乐队的主旋律也弹出来了。这太了不起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很正常的。”路北北说,“练习时都是两架钢琴,第二钢琴顶替乐队。学的时候都要换着弹。”
“我虽然不懂,但是听着就觉得特别厉害。”李凯说,“而且听得我心潮澎湃的。不怕你们笑,当时我就觉得我肩负着什么历史使命。”
“对,我也这么想的,而且历史使命就是一定要打倒冯瑞琪。”夏冬青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有点艰辛的感觉——说不好。”
“因为是北国极寒之地。”路北北说,“天空苍凉,寒风凛冽,脚下是冻土冰原。”
“对!”
李凯和夏冬青不约而同一拍手。“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冻土冰原!”夏冬青说,“所以才艰辛。”
“钢琴终究不是整个乐队,而且还缺一架琴,气势差点。”路北北说,“如果是乐队,你就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当然了,我弹得也不够气势。”
“够够够,绝对够。”李凯说,“对了,柴可夫斯基是俄国人吧?”
“对。”
“我就说!战斗民族嘛!”
李凯再次一拍桌子,“战斗民族的曲子,没错的。跟他们人一样。我彻底明白了——这感觉怎么这么爽?”
“对,连我都感觉到了。”沈畅说,她在一旁等了半天,终于接上了话。“你们说的都没错,为什么我也能听到?北北,这就是你说的,因为弹琴的人一定要弹得好,听的人才能听出来吗?”
“是啊。”路北北一扬鼻子,“我可是全国第四啊。”
“啊,那全国第一是要有多厉害?”沈畅说。剩下三个人一起转过头看着她。她立刻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幸而路北北一点都不在意。
“我不吹牛,我真的敢这么说,那年的全国第一没有我弹得好。”
“真的?”几人问。
“真的。那个年龄都在炫技巧,没有多少人能弹出多深的音乐感觉。”路北北说,“甚至那年,我大部分曲目得分都是第一第二。但是有一首拉分拉得有点多,所以到了第四。”
“就是说,如果你换一首,你就一定是第一了?”沈畅问。
“可我没换啊。”路北北答,“其实无所谓的。大家水平都不差嘛,第一和第四能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因为人们只能记住第一名。”沈畅说,“那北北,你真的是太可惜了——不管是这个第四名,还是你现在转行,都太可惜了。”
“没什么的。”路北北重复道,“你们觉得我弹得很好,但其实还不够。”
“可你已经弹到了那个地步,至少是可以在这一行走下去了。”沈畅说。
“这个嘛。收入,前途,待遇都很尴尬。而且竞争又激烈。”路北北说,“总之,多方考虑,我没有弹到最顶端那么好,做不了钢琴家。所以,嗯——做人总要现实一点嘛。”
“我真的觉得你可惜。”沈畅重复道,她甚至比路北北还感慨。
“我已经来了英国啦。”路北北答。
有点沉重。餐桌上一时安静了下来,大家吃了一会儿,随边聊聊。孙伯君仍旧执着于李凯为什么没有叫他,李凯连连道歉,信誓旦旦说下次就算来不及叫也会录像。
“我录了。”沈畅突然说,“我发给你。”
“真的?”
孙伯君立刻笑了,他又一拍李凯。“老党员,看看人家这积极性,再看看你。”
“婆婆,别叫我老党员,我求求你。”李凯说,“再这么下去,我都该被党的队伍驱逐了。”
“逐得好。”孙伯君说,他拿过沈畅的手机,居然是段完整的录像。几个人又凑过去看了看,又是一通夸。
“北北,你想过做个钢琴家吗?”夏冬青突然问。
“坐在钢琴前就是钢琴家。”路北北答,不假思索,“和想过不想过没关系。”
“不,我是说作为职业。你有没有想过做一个真正的演奏家?”
“啊——学琴的学生都做过梦,当然的。”
“那你有没有认真想过,真的去挑战最顶端,真的去做?”夏冬青又问。
“——没有。”路北北答,看看窗外,“太遥远了。”
“可对你来讲,未必远啊。”
夏冬青说,脱口而出。“再看一遍这录像,我仍旧能感觉到你弹的那种气势——你知道的,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还对古典音乐一点都不明白。刚刚听你一弹,再一解释,现在再听一遍——”
她顿了一下。“我一开始还想,学神冒昧问这些太唐突。这是你个人选择,你不想提,别人就不该问。可现在我真的觉得你是太可惜了,你不是没有这种天赋。”
“更可惜的是,我真的没有。”路北北说,“我从来只是运气好。”
“你真的没想过?”夏冬青重复道。
“真的没有。你们先吃,我去一下洗手间。”
路北北说,她起身离了席。朋友们仍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她弹的这段曲子,她过去的比赛,她未曾多言的过往。一步一步走向外面,声音越来越远,却仍旧如此清晰,每个字都击在她心上。她真的很厉害,她一定曾经拿过不少奖,她绝对称得上有天赋,只是太谦虚了。
路北北,她其实想过真的做个钢琴家吧。
她一头扎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脸上,脖颈,两鬓,一身是水,头顶那撮永远翘着的头发说什么也按不下去,路北北捧起一捧水往头顶一洒,呆毛晃了晃,发梢垂下来,可仍旧不服帖。
她趴在洗手池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根本没在意手指上有血又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