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伯君和夏冬青并排坐在床上,左肩贴右肩,左腿贴右腿,生怕两人之间有一点点缝隙。他们好不容易穿过了中国学生的人群挤回到C单元里,俨然有种逢年过节在国内逛景点的感觉,这会儿就再也不敢分开,生怕走丢。
而另一边,伯君婆婆的书桌上,三杯茶同样并排冒着热气。不过使馆秘书显然没心思喝茶,他们两个也就不好伸手去拿杯子。
“你们的想法是好的。”秘书说。
孙伯君和夏冬青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答什么,而且还不太敢说话。
“大使馆也很欣赏年轻人的这种热情,你们应该继续保持下去。”秘书继续说。
“好。”
孙伯君和夏冬青齐声答,这句话似乎没问题。但是——
“但是。”
但是后面肯定有个但是。两人对望一眼,各自低下头,自知已经预见了秘书后面要说什么。
“但是咱们现在是在英国,成立政党组织,得遵守英国当地的法律法规。”秘书说,“成立党支部的申请要走正规程序,也要告知英国政府。我个人觉得,英国政府那边支持的可能性不会很大。”
“是。”
孙伯君和夏冬青继续答。寄走申请时他们两个本来觉得没什么,甚至还有点不解路北北的如此不配合。但热情过后,两人再次在C单元厨房碰面时,不约而同提起了那份申请的事,也不约而同觉得那封信最好不要寄到。讨论了一下女王她家邮政的效率后,两人就稍稍安心了一点。
谁知道,不该送的东西,皇家邮政反而送得这么勤快准时。
“而且咱们国家没有在海外成立大学生党支部的先例。”秘书又说,“真实行起来的话,可能有很多操作上的问题。我个人建议你们还是慎重一些,重新考虑考虑这件事情。”
“我们就,不考虑了。”孙伯君说,“我们一时冲动,太想让党组织发展壮大。”
“我们就,不成立党支部了。”夏冬青说,直截了当。
“对,那封信您就当我们没寄过。”孙伯君说,“回头您扔掉就好。”
“怎么能当没寄过呢?你们的热情,决心都在里面。大使馆要是当成没看见,那不是辜负你们了吗?这样,那份申请我会替你们放在使馆里好好保存。等将来你们毕业回国——你们应该有人会回去吧?那时来个人,到大使馆把它领走,带回国去。”
“好。”孙伯君连忙说。
使馆秘书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拿了杯茶喝了一口,孙伯君和夏冬青这才起身去拿水杯。半杯茶下去,秘书喘了口气,站起身。
“没什么,我是路过你们宿舍,突然想起来这封信。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说,“不过你们申请书上是三个人,还有一个叫李凯的同学呢?”
“他——”
刚刚婆婆在楼下撞见使馆秘书,一通寒暄后,他借着去地下室洗衣房拿换洗衣服的借口,偷偷给夏冬青和李凯发了微信提前告知。但领着秘书上了楼进了屋,婆婆却看到自己房间里只坐着一个夏冬青。
不用说也知道大少爷是畏罪逃窜,但孙伯君其实松了一口气。以写申请时李大少爷那个信口开河的架势,他真怕他见到使馆秘书时,又说出什么惊为天人的话。
“他不在吗?”秘书又问。
一时慌张。婆婆脑子里飞速闪过无数理由,他赶紧挑出一个看着最靠谱的。“他三文鱼过敏。”
夏冬青不由看了孙伯君一眼。“李凯病了。”她说。
而秘书一愣。“你是说海鲜过敏?”
“就是三文鱼,只有三文鱼,唯独三文鱼。”婆婆说,“我们最近吃三文鱼吃得太多,把他吃伤了。您放心,您刚才说的,我们一定转达给他。”
“他也住在你们这里对吧?我看看他。”秘书说。
“不,他不住314。”孙伯君说。
婆婆的饭做得有多好吃,谎话说得就有多精妙。夏冬青使劲踢了孙伯君一脚,率先起身出了屋,冲到314房门前。“少爷!”她大声喊,“使馆秘书来啦!党支部的事情!听说你病了,想看望你一下——你在屋里吗?在就回个话!”
没回答,走廊中只有C单元门外那一大票中国学生议论纷纷的声音。夏冬青又喊了一遍,门内仍旧没有回应。她这才放心地转过身来。
“他大概是睡着了。您刚才说的我们都记住了,我们一定转达给他。”
“好吧。”
秘书点点头。他刚要走,一旁313室,路北北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嚎叫。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两个,一男一女,而且居然兴奋异常。
“啊!你看着点!”女生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男生连连道歉。
“这么多血,我伤心了!你可是老党员!”
夏冬青看看孙伯君,孙伯君看看夏冬青,两人又一起望向使馆秘书。
“这不就是李——”秘书说。
“不是李凯!”
一声巨响,婆婆一头撞在了313门上,回身拗住门框用身体挡住门,还不忘给秘书摆出一个笑容。
“这不是李凯,这是个妹子的房间,咱们就别进——”
“谁啊!”
一声大吼,孙伯君背后的重量突然消失了,他一屁股栽在了地上。呆毛都气得立直了的路北北站在门口,脖子上挂着耳机,手里还抓着鼠标。她身后,李凯扶着被路北北带倒的椅子,抱着差点掉地上的笔记本电脑,一脸惊惧。
而电脑屏幕上,一个拿着小剑的像素小人躺在一地血泊之中,奄奄一息。旁边还站着一个拿着小斧子的小人,斧刃上全是血,明显友军误伤。
“你们——”秘书说。
“他们是清白的!”地上的孙伯君喊。
“啊?”
路北北一愣,李凯也一愣,夏冬青抬手捂住脸。
C单元里,两个人在313门内,一男一女;两个人在313门外,也是一男一女;一个人坐在屋门正中央挡着里外去路,这人倒是个男的。C单元外面,熙熙攘攘的中国学生这会儿挤满了楼道,使劲往里看,也使劲议论纷纷。嘈杂的中文混在一起,叽叽喳喳,热闹无比。
格林威治时区的英伦国度,似乎只有这么多中国人凑在一起才能这么热闹,也只有中国人才能一下凑出来这么多人,同时做一件中国人最喜欢的事情:围观。
围观抓奸现场。
“他们真的是清白的。”孙伯君重复道。
“婆婆,你闭嘴好不好?”夏冬青说。
“你们——来干什么?这是谁?”路北北问。
“使馆。”秘书答,“这位同学你好,我是中国驻英国伦敦大使馆的二秘。”
一时寂静,C单元门外此刻也是一片死寂,关键时刻必须屏气凝神。
“二秘。”路北北说,她咳嗽了两声。“您好。”
说完她就伸出手去,手心里还握着一个鼠标。秘书迟疑了一下,隔着鼠标和路北北握握手。“后面那位同学就是李凯吧。”他说,“我刚刚才听说你有海鲜过敏的隐疾,所以来问候你一下。”
“海鲜过敏?”
李凯抱着电脑,唯剩一脸懵。地上的婆婆这会儿终于爬起来了。“三文鱼过敏。”他纠正道,“过敏得特别厉害,不能见人。”
“——对对对,三文鱼过敏!”
李凯恍然大悟,连声称是。完全不明所以的路北北也想起什么,一头窜到书桌前抓起那盒吃了一半的三文鱼刺身,捏起一片往李凯嘴里一塞。李凯赶紧咽了,然后双手捂住嗓子,连声咳嗽顺便一头扎在路北北床上,脚下还不忘把被子勾到身上盖着。
“救命啊!我喘不过气了!”李凯掐着自己脖子喊。
“你看,他真的是!”孙伯君说。
“我不小心给他吃了一块三文鱼。”路北北说,“我错了。国外三文鱼这么便宜,我就总想吃,还总想着分享美味。但是,但是我没想到,吾之咸盐彼之砒霜。老党员终归也有不能克服的困难。”
“汝之蜜糖。”婆婆说。
“我不吃甜的。”路北北说。
“你们两个——是的,对,秘书,李凯他就,是三文鱼过敏,呼吸道过敏。”
夏冬青说,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而秘书咳嗽了一声。
“好吧,老党员李凯同学,成立党支部是个小事,但是过敏是个大事。好好休息。”他说,“你们在国外都很不容易,每天念书学习很辛苦,也一定都想着早日学成归国,争取为祖国争光。不过,在此之前你们要记住,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好的。”
四人齐声答,连被子里那个都喊了一声好。
“那我就,回去了。”
秘书又说。
“您慢走。”路北北说,捧着三文鱼。
“您慢走。”被子里的老党员喊,仍旧卡着嗓子。
使馆秘书就走了,出了C单元房门,穿过熙熙攘攘的围观的中国学生,孙伯君赶紧爬起来拽着夏冬青跟在后面。电梯从四楼回到地面层,那么多的中国学生就跟着冲进楼梯间,涌到地面层,孙伯君和夏冬青就跟着秘书再次从那么多的中国学生中挤过。挤出宿舍门,挤到大使馆的车前,大英帝国难得的灿烂阳光中,车前发动机盖上那一朵红色此刻如此鲜艳。
“您,慢走。”夏冬青说。
“再来,再来。”孙伯君说,扶着宿舍门框。
“我就不来了。”秘书答。
他坐进了车。孙伯君和夏冬青看着车门关上,听着引擎声响起,看着车前那一朵红色迎风而舞,最终拐个弯消失在街角。
而跟下来的中国学生们也终于渐渐散去。几分钟后,街道上又只剩下对面安静的酒吧,那几个迎风喝酒的英国人,以及宿舍这边两个仍旧望着街角的中国学生。
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说。”
孙伯君说,夏冬青嗯了一声。
“我演技怎么样?”婆婆问。
夏冬青扭过头。阳光下,宿舍门口,孙伯君捂着胸口,不住喘气。
“好。”夏冬青说。
“真的?”
婆婆眼前一亮,夏冬青点点头。
“但是你比那两个还差一点。”她说,伸手一指头顶。“那两个是要冲击奥斯卡的,你死心吧。”
“遗憾了。”孙伯君说,语气居然真的有点遗憾。他仍旧望着那空荡荡的街角,大使馆的车最后消失的地方。
“夏冬青,你会做饭的对吧。”他突然说,“我听李凯说,夏天是你给他做了一暑假的饭。”
“会。又怎么了?”
“我要去趟伯明翰。”孙伯君说,他的手依然按在胸口。“我得去见见我女朋友。她一个人呆在那儿那么久,那么孤单,我放心不下。”
“她一开始不是不让你去吗?说这礼拜她没有读书周,是正常上课,你会打扰她。”
“她只有一个人,万一碰见什么事情吓着,怎么办?做恶梦啊,走在马路上碰见开车不减速啊,出门被鸽子袭击啊,怎么办?她真的被鸽子袭击过,展开翅膀这么大一个!”
婆婆说着还伸开双臂,夏冬青目测翼展,觉得这鸟该是只信天翁。没什么,人受到惊吓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夸张其危险程度,夏冬青想。
“对,不是每只鸟都像仲君那么温柔。”她说。
“仲君随我。”孙伯君答,“周末你做饭吧。我一会儿就走。”
“好。”夏冬青点点头,“替我给你女朋友带好,再替我问候一下她受惊的心灵。”
“我会帮你转达的。不是我说,你们女孩子离不得男人,天生需要呵护。”
婆婆说,仍旧捂着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