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有正式党员三人以上,就该成立党支部。这倒是党章里规定了的。大少爷已经用手机搜了这条党章出来,传给剩下几个人看。
“你们看,这事可行的。而且咱们学校里中国学生这么多,找三个党员还不容易?”
李凯说着,把面前的盘碗挪开,拿起几支筷子。“沈畅肯定就是党员。”他说,摆下一支筷子,“婆婆,夏冬青,你们两个应该也是吧?”
“嗯,我大学时候入党了。”孙伯君说,“那现在就是两个人。”
“我也是。”夏冬青说,稍微有点不愿意承认。
“那太好了。”李凯一拍手,“还没出咱们单元,就已经凑齐了三个人,大家热情很高涨嘛!党支部书记——当然是沈畅来最合适了,不过你可能不愿意管这个闲事,那就给婆婆。副书记就是夏冬青——”
“我不是党员。”沈畅突然说,“我想我父母会要我入民主党派的。”
“纳尼?”
李凯一再确认,沈畅努力点头。少爷只好勉为其难拿走一支筷子。二差一,夏冬青和孙伯君居然不约而同开始思考认识的人里有没有党员。
“傅洋洋是吗?”夏冬青问。
“初中就出国的土豪,应该没时间入党。陆信歌肯定是吧。”孙伯君说。
“陆信歌应该也要去民主党派。”沈畅说。
“这事到底靠谱吗?”路北北说,“而且我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但大少爷突然又一敲桌子。
“算了,是不靠谱。”他说,“外面找来的人我们毕竟不熟,万一出乱子可不好。关键时刻还是我亲自来吧。”
“少爷,什么就您亲自来?”夏冬青问。
“我也是党员啊,这样咱们正好三个人。这样,书记还是交给婆婆来当,副书记也还是夏冬青——”
“等会儿,少爷你等会儿。”
几个人一起扶住大少爷,连沈畅都看着李凯。“你是党员?”几人一起问。
到底是成立党支部这事更不靠谱,还是李凯是党员这事更不靠谱,几个人现在已经不太想得清楚了。李凯使劲点头,还翻出手机相册里的党员证照片给他们看。大家研究了半天这照片是不是假造的,最后勉勉强强信了。
“你们这群人。”李凯揣起手机,忿忿不平。“反正咱们现在凑够三个党员了。那就尽快成立党支部,然后吸收路北北入党。这样,咱们三个先写一份申请送到伦敦大使馆,申请成立党支部。支部一批下来,北北交给咱们一份申请,入党这事不就解决了?”
“真的不用。”路北北说,“我这种人是拖了社会主义后腿的,党组织没必要为我这么费心。”
“这又不止是为了你,别忘了,咱们的同志遍布五湖四海。光是这一个小小的厨房就有三个党员,那全学校里遍地的中国学生,又会有多少找不到组织的同志?全伦敦又会有多少找不到组织的同志?”
“那他们如果就没想在这里找到组织——”
“所以说,北北,为什么这厨房里只有你是落后分子?”
李凯握着一把筷子,重重地一敲桌沿。
“作为一个老党员,我要教育你一下,你严重低估了我们的同志们的觉悟!我问你,这是哪里?是大英帝国,资本主义的大本营,敌人的老巢。这么关键的要害之地,同志们怎么能随便泄露身份呢?他们绝对不是不想找到组织,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只能孤军奋战。”
“既然这样,我们好像也没必要——”
“怎么就没必要?同志们不敢泄露身份,就是因为找不到组织,不能建立统一战线。那我们该不该挺身而出,做这个带头人?北北,你再想想,这毕竟还是敌人的老巢啊。同志们默默无闻做了这么多年地下工作,现在总该有个党支部把大家聚拢在一起,这样才能壮大自己,削弱敌人,以更好地支援新中国的建设嘛!来,孙书记,夏副书记,咱们先草拟一份申请报告吧,执笔——就由夏副书记来,孙书记监督一下。”
“少爷,您这境界也太高了点。”孙伯君说,“依我看,这书记必须您来当,我只能做普通支部成员。”
“要让给年轻人机会。”李凯答,“我是老党员了,觉悟自然比较高。你们后辈只要积极努力,紧跟组织步伐,顺便每天晚上七点按时关心国家大事,早晚有一天也能像我一样。”
“敢问少爷芳龄几何,党龄又几何?”夏冬青问。
“芳龄二十有二,党龄不长,四年半,只是比你们早一点点点嘛。”
“合着您老人家中学就入党了。”夏冬青说,“婆婆说得对,您这觉悟也太高了点,还是您来做书记吧。”
“你们来。我都说了,要让给年轻人机会嘛。”
李凯一挥手,极其洒脱。“来,孙书记,夏副书记,党支部申请书拟起来;路北北,入党申请书写起来。批准一下来,你就能入党——等会儿,你也不算积极分子,对吧?”
“老党员,你看我积极吗?”路北北反问。
“那就交一份入党申请书,三份思想报告,然后党支部批准你成为预备党员。这样毕业回国时正好一年,就能转成正式党员。”李凯说,“来,都回屋去拿电脑,五分钟内再在这里集合。”
“我真的没想入党,真的。而且还这么麻烦,我——”
“你是因为麻烦,还是因为就不想入?”
“就不想——”
“那就更得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改变你的思想面貌。社会主义建设不能放弃任何一个落后分子。”
“可也的确很麻烦——”
“更老一辈的老党员们长征两万五千里都不嫌麻烦,你写几份思想报告就退缩了?年轻人,不要被眼前的困难遮住了双眼,要看得长远一些嘛。你想想,今天你在伦敦这里入了党,将来你报考公务员的时候,人家面试官问你有没有什么先进事迹,你就能拍着胸脯自豪地说,我是英国伦敦学生党支部的第一批党员——多先进,多有觉悟?面试官能不录你吗?”
“少爷,你就放过我吧。”
路北北抱住头,“我都考不过笔试,何谈面试?而且我现在已经不想考了。夏工都说了,公务员也未必清闲——”
“当然不清闲,否则能是建设社会主义的主力军吗?那叫吸社会主义血的主力军。北北,你有这个觉悟就很好,足够证明你将会是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才。党的队伍就更不能放过你这样根正苗红的人才。”
李凯说着,又是一敲桌子。“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拖拖拉拉,这么没效率,怎么跑步进入全面小康社会?快拿电脑来写啊!”
夏冬青和孙伯君立刻冲出厨房,沈畅也站起身。路北北堆在餐桌前,抓起一块南瓜饼,半天都没咬下去。看着就甜。
一通奋战,路北北坚决不动笔,李凯也劝不动他,只好专心监督孙书记和夏副书记的党支部申请书撰写工作,沈畅在一旁看着,十分好奇。没过多久,路北北自觉水饱已消,端起碗又开吃了第四顿。几个人看着她大快朵颐,各自摇摇头,都觉得她思想境界迫切需要提高。
将近半夜,路北北再次吃饱喝足,一份党支部申请书也新鲜出炉了。支部名字稍微有点长,叫做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伦敦市一区草莓岸街图特楼三层C单元厨房党支部,第一批成员则是孙伯君,夏冬青,李凯。几人还稍微争论了一下这栋宿舍到底该叫图特楼还是土豆楼,因为图特就是一种土豆。老党员李凯最后拍板,说前面已经有了个草莓,后面就该老老实实音译,更洋气,更容易打入敌人内部。
最后是申请书末尾的章。伦敦想找刻章的地方不太容易,几个人犹豫了半天,觉得刻萝卜实在太随意,按血手印又太惊悚,最终决定入乡随俗,直接在末尾签名字。孙书记第一个,夏副书记第二,老党员李凯托底。报告书完成,孙伯君小心翼翼把纸叠好,找了个大信封放进去,用胶水封口,再贴一枚女王头像邮票在右上角,最后写上中国驻英伦敦大使馆的地址邮编。
完成了。老党员李凯拿着信封掂一掂,点点头。
“指日可待。”他说,望着路北北。“来,就由你寄出这份申请书,写下这光辉历史时刻的最后一笔。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写申请书和思想报告了,抓紧时间!”
“见过想入党入不成的,没见过不想入党被逼着入的。”路北北答,顺便又拿起个鸡腿。“少爷,先别说我写不写申请,有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我要请教一下:你觉得以女王他们家邮政的速度,咱们毕业之前,这信能送到两英里以外的大使馆吗?”
瞬间,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伦敦市一区草莓岸街图特楼三层C单元厨房党支部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望着路北北,看着她咬了一口鸡腿,而后是第二口,第三口。肉渐渐没了,骨头露出来,其余四个人的目光从充满期待变成了犹豫,最后成为绝望。
英国皇家邮政的速度,大概是让中国邮政也望而兴叹的。
而老党员李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种时候,还是要老将出马稳定军心。“那也要寄。”他说,“长征是无奈而必为之事。”
“长征走了两年。”路北北说,“到时候咱们早都回国了,所以就不寄了吧?”
“必须寄!”
孙书记突然拍案而起,吓得北北差点把鸡腿扔飞。“看了这么半天,我眼睛都花了。”他说,“你不寄,对得起我这老眼?”
“寄吧。”夏副书记也说,“万一真的有戏,党支部成立了而你入了党,就算将来你不考公务员,党员身份在很多地方都有用的。”
路北北悻悻地扔下鸡腿骨,站起身,表情仿佛即将就义。
“我寄。”她说,“可我够资格入党吗?”
“我们看好你。”老党员李凯说,“将来身披党旗站在社会主义的鲜艳阳光下时,你会想起今天这一幕的。”
这封由老党员李凯提供思路,夏副书记执笔,孙书记封口贴票的党支部成立申请书,最终经落后分子路北北之手,躺在了图特土豆楼楼下的邮筒中。看着它自邮筒的窄窄入口滑落时,路北北自觉眼前出现了幻觉。她的书桌上,除了三文鱼教授留给她的那一厚叠作业,还多了一大本满是字的稿纸,标题是入党申请书和思想报告。一整本稿纸都冲着她冷笑,戳着她的脊梁骨说你根本不够格。
别寄到的好,她想。老欧洲啊,发挥你的懒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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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周假期就这样开始了。老党员李凯指导大家完成了成立党支部的前期准备工作,带着满满的成就感背起包就跟一群狐朋狗友出了门。金秋英伦短途行,坐上火车,开到哪儿算哪儿,青春年少就该如此潇洒。
但其他人的生活就憋闷得多。孙伯君的女朋友没有这个假期,他不能去伯明翰叨扰她,唯有每天蹲在厨房伺候锅碗瓢盆。夏冬青更是没时间也没闲钱出去,最近这几天要画的工程图连起来可以绕宿舍一圈。学神沈畅更不用说,她全专业数一数二的成绩离不开辛苦念书。至于路北北,她忙于每天赶作业和额外的作业,以及咬着铅笔发呆,从来没想过出门玩的事。连下楼去几百米外的公园里走走都没想过。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路北北想,为什么偏偏我就非得如此?
她看着书桌上那一大摞已经打印出来,但还没写完的作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日历上,七天的假期刚刚过去一天,可她已经开始担心自己能否按时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