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小勺第二天清晨离家的时候,看着老爸老妈一夜之间苍老了十余岁的斑白发丝,心里面抽得厉害,隐藏在眼神深处的戾气越发的浓郁。
面上却是轻松的朝二老笑笑,随意地闲扯了几句,掖了掖怀里的匕首与腰间的小褡裢,一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叶枫此时早已在鸡公岭的官道上牵着租来的快马等着她,一眼就瞧见了一身天蓝紧身短打装扮的封小勺,一时之间有些恍然,这家伙才三年不见而已,身材竟这么好了?
面色凝重的封小勺两三个起落就来到了叶枫面前,翻身直接跃上了马背,直接忽视这个男人看来的目光,有些恼火与得意的说道:“看够了没?没什么要说的我可要走了哦。”
“啊?没,没什么,我会照顾好伯父伯母的,你自己也要先小点儿啊!”回过神来的叶枫面上一红,急忙随便扯了几句。
“嗯,这两天不管有什么样关于我的消息传来,你都不要去理会,只要守在我老爸老妈的身边,我就会平安无事的回来。记得如果我还没回家,张子丞过来我家的话,你再现身直接跟他说我在州府那里,想必他也知道分寸的。大动静儿他们是没这胆子做,就怕人家背后给我们来阴的,所以你要特别留心我家四周的动静儿。”
“嗯,这我知道,但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你还要想好以后怎么安置好伯父伯母他们才行。”
“这我知道,老让人家捏着七寸,不死也半伤。你那里应该还有不少的三步迷魂香吧?”
“什么?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叶枫觉得跟封小勺说话有时候挺累的,这家伙怎么每次说话,思维跳跃的也太快了吧?
“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给我的家人用用,但是前提条件是不能伤了他们分毫!还有我房间床底下有些东西可以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随便乱用。”封小勺看他疑惑,便跟他解释了一下。
“行,我知道了,你自己也要想好万全之策。”
“好,你也一样。废话太多了,走啦!”
叶枫看着封小勺弯腰紧贴着马背绝尘而去的背影,也渐渐收回了心神,目光重新冷冽如寒冰,下一刹那,与已经消失的背影一同消失在鸡公岭浓密的树林中。
冀州城在丘田县西北方,与丘田县之间相隔焚台县,吴县与天阴山。官道距离约三百里,封小勺马不停蹄地驰骋了一上午,于午时三刻,就抵达了天阴山脚下的林子镇,她准备在这里修整好身体,下午弃马施展轻功直插天阴山山腰,于日落之前进入冀州城。这要比走官道要节约一大半的路程,而且她也需要留好充足的时间,去冀州牧府走一趟。
林子镇正位于焚台县,吴县与冀州城的交界处,也是一处鱼龙混杂,消息灵通的所在。
封小勺此时就在这镇子上最大的茶楼一角,细细品着杯中的新茶,时不时拈几颗黄豆扔进嘴里,竖着耳朵将四周的声音一一收入心中,仔细斟酌辨别。偶尔听到了些许有用的消息时,循声扫眼,悄悄留意谈话人的言行举止,默记于心。
只听得东南方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三个不入流派的无名小卒,他们正在闲话着江湖中的最近动态和一些不知从哪儿流传开来的九州宫闱秘事。封小勺原本不甚在意,直到从一个拉渣胡子的大叔嘴里冒出了“哎呀,你们没听说吗?不是都在说那个宠妃突发急病死的,最近有消息说她好像是自杀的,这下又有的闹腾了。”
“哎,你这一说,我也听到了风声,说是这个女人跟古岚枫那些家伙有些瓜葛,这下古岚枫跟九州王之间要有分歧了。”
“刘兄,你说的也有道理,坊间不是都在说,前几年古岚枫的那场政变就跟九州王之间有关联的吗?”
“好了好了,两位仁兄,我们还是喝酒吧,小心祸从口出啊。”
“对,还是你说的没错!唉,话说回来,你没发现近来江湖中各大门派之间的争斗又开始白热化了吗?”
“嗯,我前几天在冀州城,就听说那个镇远镖局的总镖头与江舟十八寨之间为了九州通衢的利益纠纷大打了一场,两家差点儿就两败俱伤了。”
“嗯嗯,就是就是,最后好像是牧首出面才化解了两家干戈。你还别说,咱们这个新上任的牧首还真是有些魄力,居然让势如水火的两家平息了纠纷,也让我们这些老百姓啊少了些牵连。”
“是啊,他们可掌管着我们的出行啊……”
冀州位于九州国的心脏地带,支系众多的长江水路横贯东西,数条官道直通南北,九个州就有四个州与其直接接壤,但其水陆交通的覆盖范围却多达七州。北通九州王城所在地的青州,南抵瀛洲,东承云中郡,西出出羽郡。
正因为如此,自九州开国以来,对其他州郡牧首郡主都可以稍微放权,却唯独对冀州牧首的权力控制的非常严格,冀州牧首只有整个冀州的政事管理权,既无官职任免权也无生杀大权,更无兵权。因而历任牧首与九州王的关系都十分紧张,却又迫于王权的压力与诸州之间的相互制衡,所以百年来虽然小摩擦不断却也未有真正的权力之争。
但,封小勺今天听了这几个的一番对话后,却已隐隐的察觉到了这看似无波的水面下翻涌的暗流。
这新任的牧首陈兆雪,是地地道道的冀州读书人出身,于宝丰十六年考上状元后,一直闲置在家不被重用,直到元昌元年原冀州牧首张毅突然暴毙后,才被冀州的管理高层各怀心思的推举为新一任牧首,对此九州王在诸多的明盯暗哨中乐见其成,默许了他的接任。
而元昌二年,封小勺有幸与这位被推举在冀州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文竹师父也在她身边,正为封小勺把陈兆雪的公子陈小元打了而前来解围。封小勺原本以为事情不好办,毕竟自己差点儿就让陈兆雪家绝了后,结果却是陈牧首听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若不是师父出手够快,陈牧首差点儿就一剑刺死了自己的独生子。
也是自那时起,文竹就跟她说了一句,你以后要小心点儿这个人!
封小勺觉得就算师傅不提醒,她也必须要小心点儿,虎毒不食子,一个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的人,让人心惊胆寒。
而现在看来,一切都被师父与自己看穿了,这个人有野心,而且现在这种野心已经开始慢慢显露出来了。
镇远镖局,江舟十八寨,是黑白道上都不能忽视的冀州的两大江湖势力,镇远镖局控制陆路,江州十八寨垄断水路,两股势力交错把持着冀州水陆交通运输,控制了九州国大半个版图的交通命脉。
“要走路,找萧舒;要乘船,问姜南!”
这是整个九州国都知道的一句话,也是九州王一直不敢直接将冀州分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镇远镖局的萧问天,舒宗地是两个同生共死的异性兄弟,两人一起打下了镇远镖局百余年的基业,基本上在这九州国土地上跑到马都是他们的。在大荒郡,你拿着九州王的圣旨也不一定能够能买到最快最好的马,但你有他们二人的信函的话,最好最快的马任君挑选。
江舟十八寨,顾名思义,有十八寨主,其中以姜成武家与南宫秋家为主,姜家的战船快艇无人能敌,南宫家的商船川流不息,在二人的主导之下十八寨联合与镇远镖局划分水旱两道,瓜分了九州的水陆交通。
不过,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两方势力也不能罢免。百余年来为了各自的利益,彼此间争斗不断,积怨已深。
所以,封小勺听到了陈兆雪居然让这两家握手言和的时候,心里面的惊异可想而知。
封小勺在这茶楼里,还听到了不少关于最近江湖朝中各方势力的流向与动态,但这些都与现在要做的事无关,所以只是先行记在心中,付账出门,让小二将马送回了镇远镖局旗下的马场。
出镇看好方向后,几个闪落,身影消失在了天阴山的山脉深处。
而在她走后不久,那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却悄悄走进了茶楼的内庭,没过多久,一只信鸽扑打着翅膀也随后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天阴山地势险要,山脉众多,林深树密,群兽盘踞,危机四伏,故而鲜有人行。
封小勺现在可没那么多心思想太多,也就仗着艺高人胆大,和自己年少的时候在古岚枫的野山中跟叶枫耗了大半年的经历,一头冲进了这危险的山林地带。
待得封小勺从那深山茂林中穿越而出,飞跃上天阴山的山脊,立在那参天古木的顶端的时候,她才深深的吐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俯视着映入眼帘的那宏伟辉煌的城池,嘴角掀起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只不过,眼角触及到身上的划破的几道伤口的时候,脸色有些阴沉。
她知道这深山奇珍异兽,蛇虫鼠蚁众多,所以直接从树冠上提气飞掠。却也还是没料到在快到山顶的时候,被从一株古树上突然蹿出的一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袭击,泄了真气不说,差点儿还被伤到。不过,好在那东西并不纠缠与她,所以只是有惊无险,饶是如此,也还是被树枝划了好几道口子。
封小勺心里暗气,好戏还没开始就让我挂彩,要不是现在没时间,我一定掀翻这山头,把你这家伙找出来海扁一顿才罢休!
所以,下山的时候,封小勺越发的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大意,直奔目标而去。下山倒是一路畅通无阻,封小勺也在冀州城城门关闭的前一刻中进了城中,随便找了间客栈,落下脚跟,又出门在外面转了几圈后,终于回房关门静静候着夜色的降临。
老天也帮忙,是夜云层厚密,月色无光,封小勺换好夜行衣后,将自己惯用的东西家什一一在身上打点好后,推窗掩窗,借着黑色的掩护,悄悄往东北方向溜去。
冀州城呈九宫图布局,两横两纵的官道将整个九州城划分为九个小格子。州牧府是整个冀州城的中央枢纽,却不在城市的中心地带,反而偏居一隅,占东北方位,与西北的冀州武殿遥相对望,城市的中央地带却是坊间商铺,州牧官员与平民百姓则分散居住在其他区域。
据说这是九州王为了制约冀州的发展壮大,划定的冀州城布局,但却不料正是这样的布局使得冀州越发的繁荣昌盛,堪比青州的九州王城,因而又成为了让九州王无法扼制冀州的另一掣肘。
封小勺原本对这些家国大事没有任何兴趣的,只不过,文竹总会时不时地跟她讨论起这些只有上层人员才知晓的宫廷秘闻后,也就渐渐地对自己家乡所在的冀州多了那么一些同情与关注。
但也只是偶尔感怀伤感一番,从不作他想。然而这次,陈牧首突然弄出这么大动静儿,这让她十分不爽,烽烟一起,最苦莫过于平头百姓,你这算是哪门子执政为民?!
州牧府不难找,就在冀州的朝阳北道与山阴东道的东北交汇处。
庄严大气的州牧府,封小勺看着雕梁画栋中那两扇在六个并排的官字灯笼映照下的厚重的朱漆大门,只在心里叹息了一句,果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虽这冀州牧府不似王城皇宫那般深不可测,凶险异常,却也是内有城府,门庑深广。封小勺没有莽撞的直接深入,而是先潜伏在飞檐阴影下的最高处,仔细的观察默记着四周的环境布局,辨明后院居室所在,如龙蛇游走般,熟门熟路的滑进了一个幽深的庭院。
这个地方不会有错,当初自己跟师父被州牧硬是在府邸留宿了一晚,睡不着的她可有好好探过这地方。现在也需要谢谢那时的无意之举,让她轻而易举的的找到了门路所在。
但在她前脚刚落入这门庭时,就察觉到了今夜这座庭院中的那一丝不对劲儿,身子的反应远快于大脑,几个错步,手腕翻转纡回,一阵“叮叮铃铃”的金属碰撞声后,再一闪身,封小勺手中的匕首已经干净利落的解决了那排躲藏在庭院四周灌木中放冷箭的人,而在她刚刚进来的那个院墙角下则散落了满地的残箭断羽。
封小勺在最后一个人的衣服上擦干匕首上的血渍后,干脆直接跃进了庭院中的青石板空地上,朗声笑道:“牧首大人,您老既然知道我来了,这招呼打得够响亮,怎么黑灯瞎火的不出来会会我啊?”
话声刚落,从两侧的厢房便迅速跑出来了两列卫兵,一列刀剑出销,另一列则冷箭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四下的房间倒也迅速的亮堂起来,将这小小的院落照射得如同白昼一般。
封小勺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扬起了一丝嘲弄的笑意,眼睛微微眯起,瞅着眼前的阵仗,撇了撇嘴,笑道:“这就是堂堂的牧首大人招待客人的方式啊?怎么,也不请我进去喝杯茶的吗?”
眼前的门扇应声自开,封小勺见状正欲抬脚入庭,围在四周的卫兵却瞬间神经紧绷,杀气弥漫。
“退下吧,让她进来!”一道深沉的低音带着应有的威严,斥退了封小勺四周的卫兵。
“哼——,谢啦!”封小勺冷笑了一声,昂步入房。
陈兆雪正坐在自己的虎皮太师椅上,带着满眼的笑意,等着她。在他的身后立着一个背着剑黑巾蒙面的黑衣人,而那人则是正冷眼观着她。
封小勺一进门就察觉了那人射过来的目光里面的威慑与挑衅,自然而然的微抬下巴双眼毫不回避的逼视回去,一时之间,房中一片沉寂。
“咳咳,好了,刘心,这是我的客人,你被太为难她。”陈兆雪急忙出声阻止了这种沉寂的继续。
“是,属下遵命。”那个叫刘心的这才收回目光,垂眉合眼的立在一旁不再看向封小勺。
“你来是为了你弟的事情,那你也知道我的目的了吧?”陈兆雪直接挑明了话题,也就打定了不再拐弯抹角。
“陈大叔啊,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么爽快直接啊。你说吧,怎么才能放过我的家人?”
“呵呵,小丫头说的话也挺合我的脾气的,很简单我要你回古岚枫!”
“没这么简单的吧,大叔?你的打算是想让我回古岚枫****,然后以我的新身份助你窥探天下吧?”
陈兆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料之中的笑了笑,算是默认。
“呵呵,那你能给我开什么样的条件啊?”封小勺也冷笑了一下,出口问道。
“丫头,你本来就是要回去的,我只是让你回去的更有保障一些,哼,你还想跟我谈条件?”
“对啊,我回去是迟早的事,但是你的事却不能再拖了,难道不是吗?”
“那又怎样,大不了一死,可是你的家人却不一样呢?”
“难道没人告诉你,家人是不能用来作为威胁的筹码的吗?”
“你还太年轻,有些事情你输不起!”
封小勺闻言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冷冷的看着这个菱角分明,神色阴沉的中年人,心中掂量着自己的筹码。
“怎么样,你有得选吗?”陈兆雪没给她太多的时间考虑,直接打断了这短暂的沉默。
“有,杀了你!抢回卷轴,毁了它,回家继续读书种田去。”
“哈哈,小丫头,说话不要不经过大脑思考,你抢的回去吗?再说了,你现在杀得了我吗?就算你杀了我,你的家人,不对,或者应该说是,你的整个家族都会给我陪葬,这笔买卖于我而言划算!”
“大叔,你能在九州王的眼皮子底下,把他耍的团团转,成功揽到了冀州的政权,我还太嫩了,哪敢跟你比啊?既然咱两谈不妥,那按你说的两败俱伤也还不错啊?”
“哦?你这么说的话,我倒有点儿兴趣了,不妨听听你的条件是什么?”
“这个对你不难,就一个字,钱。”
“多少,黄金十万两,现成的!”
封小勺的话一落地,陈兆雪跟刘心两人都像看傻子一般的瞧着她,倒抽了口冷气,这小丫头想钱想疯了吧?
“你这丫头心太黑了吧,这可是冀州国库的三分之一啊?”陈兆雪几乎是带着怒不可歇的语气阴沉出语。
“哦,是吗?你想出动我,就必须要这个价!”
“哼,你叫封小勺,对吧?小丫头,狂妄也要有个底线的啊?”刘心这下已经是忍不住火气冷笑着朝封小勺讽道。
“有没有狂妄自大到不可一世,可不是一个被逐出师门的人可以品头论足的!”
“你说什么,你想找死!”长剑出销,刘心就欲出手教训一下这个戳中他痛处的黄毛丫头。
“等一下,刘心,我还有事请问她。那你也要知道物有所值的吧?”陈兆雪压住心中的怒火,拦住刘心后,朝封小勺冷冷开了口。
“还是大叔好说话,”封小勺此时笑得很无邪,却又带着一丝神秘莫名的韵味,“你不想知道九州王戒在哪里吗?”
“你不想知道九州王戒在哪里吗?”,这句话就像一块石头被突然狠狠的砸入了平静无波的湖面中一样,在陈兆雪的心湖中激起了千丈浪花,一时之间再也把持不住脸色,惊异,迷茫,欣喜,迟疑的神色一一在他的脸上闪现,封小勺心中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这第一步棋走对了。
室外,月色硬是挤破了厚重的流云,钻空出来露了一脸,冷冷地瞧了会儿这硝烟无声的黑夜,又被乌云给吞没了。
室内,封小勺看着刚刚透过门扇镂空的格子射进来的月色,凌乱琐碎,没有形状,忽然觉得这是满屋摔破了的星星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