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中的日子里比料想的要好。
我的脊梁虽然没有废掉,这两个月却在病榻上度过。当有人问起参与这场玄客争斗的缘由,我答复的只能是三缄其口。
插足玄客间的冲突让我们损失惨重,经略使严禁幸存者谈论这件事。
或许是因我还未痊愈,至今没有受到军法责罚。
而这场变故前我筹划的那些战事都进行很顺利,邓州、唐州、许州,“山南东道”陷落的城池州郡大致都已光复,而有了许州,江北行营已能将战线延展到“上都”洛城。
马洵每天都过来探视我,告知我最新的战况,我也因势利导为他作出判断。从他的谈话中我还得知,近来幕府流行着这样的传言:
这两个月来的战事一日千里、有如神助,正是得益于那些玄客抢夺的东西,那并非是修真的秘笈奥义,而是极要紧的军国机密。
对此我只是洒然一笑,然后评论道,这些自命读书明理的人正因觊觎而在做了最无聊、最浅薄的臆测。
从我被云孚震伤到现在刚能下床行走的这段日子里,一直都是鲜卑女人在照看我。对了,她现在的名字是“月姬”。她本来名字“阿依慕”的释义是“月亮的女儿”。
经略使官邸除了朝廷的公文诏书外,还不断收到来自建康幕府的谕令,其中有眼高一世的“殿帅”霍光霆的亲笔褒奖:
“移书江北行营:
李少君经略江北,战勋炳著,今复山南东道,国家心腹之地已安,诚可贺也。然此北伐事业追胜之秋,少君世受隆恩,当思国家君父之德召,戮力为国,慎勿居功而高枕。朔月朝廷用兵淮南,汝部仍由建康节度。尔曹粮草已措置运遣,应在月晦抵。
少君勉之勉之。”
尽管只是在经略使也在探视过我的时候提过寥寥几点计策,经略使将战果多归功于我的谋划。其实幕府和军队间的来往全由马洵统筹、战策也是由我的顶头上司——“长史”大人和幕府同僚合力完成。但马洵也认为我受提拔是恰得其分。
在经略使上书朝廷的奏报中,幕府中我的名字排在最前。关于此事马洵没有给我带来消息,但我知道幕府中肯定已是一场波澜。前天朝廷敕书下达,独提名我为“光禄寺卿”,经略使代我婉拒了朝廷的拔擢,却留下弘奖的赏赐并令人转送过来。
另外我在行营中的职务也发生了变化,我由参军变为“左长史”,仍由“右长史”大人统属,但筹划战策的那班同僚搬到了“新署”——幕府刚拔给我的一座衙署来办公。
升任左长史后,我身体的恢复似也更快了,今天晚饭时还破例喝了些剑南煮酒。
酒足饭饱之际,我喜欢看同僚们围坐在灯旁,玩上几圈博戏,大声地查点自己的赌筹。
月姬让人给我端来了汤药,我令放在条案上冷着,听他们一边饮酒呼卢,一边纵论军国大事。他们幞头上的软脚在灯下的影子拉得极长,饶有趣味,我心下同时在盘算着接下来汛期会对战事造成的影响。
同僚们从江南谈到塞北,谈到永穆年间的盛况,士族的兴衰沦丧,有人竟兀自哭出声来。到了后来,我只记得他们一起诵着曹丕《燕歌行》、王褒的《渡河北》,哭作一片,后来我似乎也加了进去,又似乎没有,接着我也在酩酊中失去了意识。
次日起来,我开始处理案头这些天来积压的文书,没几天我就又在这些劳形的案牍中找到了最能令自己舒坦的位置生活。
但是似乎又出现了一点点的新情况,我发现胡兵的铁骑在“向城”、“菊潭”和“吴房”三地间都有往来,和六镇逆贼有合兵的迹象,如果这样,正是在一种极少见的战法,这种战法不大成、必大败。
或许只是偶然,胡兵智术浅陋,未必想的到这一层。何况退一万步讲,淮北局势早已落定,即便敌兵伶俐,也不能再有施为。
接下来一个月的战况也符合我的判断,北伐依旧是势如破竹。
一天马洵过来,他和我闲谈了几件近来的趣闻,我一遍做着手头的事一边和他插科打诨。
马洵忽然皱着眉说:
“资通,你这般苛求自己,劳顿憔悴,又有何益?”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看着沙盘,不断在舆图上修改着画出的军形路线。
“近来敌军战法大变,情势诡异,经略使也看出来了,他说且不必着慌。我也知道你的性子太过求全,必定要逼着自己。我问过‘金羁’,你六天都没有出过衙署一步。”
金羁是我现在的亲卫首领,官任“宣节中侯”。
他说到这里,我喃喃道:“我倒是想高枕酣睡,可这战场上瞬息万变,走错一步……哎……”
我继之一声长叹。
“这样吧,名退,唐州新附的淮安郡人心浮动,淮安太守正要一个幕府里的主事去安抚民心,我看你去最合适。太守是前朝的旧士族,上百年的诗礼传家,正合你的脾胃。路上也遮莫不过两天功夫,你好去散心吧。”
坐在马洵备的车驾中,书也读不进去,敌军的阵法还是在心头挥之不去。金羁虽在车轮上缚了牛筋,依旧是车马颠簸。
掀开绣帷,我看见随行的几名军官都骑在马上,剑鞘敲着马鞍,心中更觉厌烦,索性又拉上车帷。
第二天酉时抵达淮安。
太守和他的僚属、宗族都戴着龙炳年间的委貌冠在城外迎我。
宴席上,我盛情难却地领教了他们推崇的生活:过于香腻的饮食、早已过时的管弦鼓吹和他们这个阶层中盛行的各种鄙俚的见解。
他们倨傲、谄媚、乖觉。双方不断进行着彼此的试探。
在为我准备的院子里,随行车骑也有专人照料。他们从我的随行军官手中抢过我的书箧、衣桁,小心地搬进卧房,书箧内的书卷、公文、笔筒也都被一一摆好。
次日上午在太守府,我带着印绶主持了交接事务,还有办了几件零碎的公务,午间无事,太守延请我到他衙后的书房用茶。房中的摆件无不名贵,然而缺乏品味。或者说只符合这种在州郡风行的品味。
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放着的那套用章句训诂来治学的五经,谈话间,太守也不时地用目光扫过它,神态间不无得意之色。
我心中冷笑,却始终没有提及这套在永穆年间已无人问津的古文经学理论。
总之,如果把我对州郡的所有看法看以归为一点:这里充斥着自以为高明的、过时的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