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幕府的交接批文中还有一条:将淮安学宫中的文物都运往建康。
尘土漫扬的正殿中,成列的车队将学宫中数百年积攒的文物典籍运走。
金羁低声嘱咐两名脚夫,将我挑的东西都留下:“鹤龟博山炉”、“泰山刻石”、“寿山石印章”以及成堆的竹简《汲冢书》一起被装箱,抬入我的车中。
这两天里,除了交接淮安的守御、核定户籍造册外,我还历览了淮安的名胜。
此行算是达成了目的。
时间已是戌时,即刻出发应能在天黑前赶到“平氏”的驿站。
尉官拔了车辖,摆好轿凳,我提起袍衫下摆正要上车,却有一名“掾史”拿着名帖赶到,面色郑重,托我务必去一趟。
帖中附有地址:不在城中,并不是某个被遗漏没有拜访的世家大族。
但我不得不去。
结尾写着:
“遇之自天,泠然希音。远引若至,临之已非。”
那是修习上乘道法的口诀。
而我竟也在其中隐约看到了近来战阵迷局的解法。
去城三十里,淮安郡外有一处幽谧的所在。临水筑着别致的院落,煦风淡淡伴着烟雾。
东岸无墙,唯有一带清流阻隔。
只这一点全然便脱了俗气。
这样的冲淡素默,正是该流觞曲水、临流修禊的地方。
金羁走进河西的水亭,片刻之后,便有一筏竹排荡了过来。
我下车和金羁两人渡过河去。
上岸后撑蒿人引着我们,沿小径穿过散落河岸的兰花从,再转过石屏,满眼是苍翠的松树林。
日光折射在林间的枝隙,杂着虫鸣的声籁。
松林不大,一阵快走便出了林子。远处有一建在拱桥旁的石室。
石室和巨大水车建在一起,流水驱动木板、龙骨和戽筒,水便从室顶淋下,便有了水做的帘子,密如愁丝。
我在石室中对着水帘赞叹,不知撑蒿人已和两名仆人又来到室内。
他们捧着茶具、茶炉,请我和金羁走进石室内间。
原来还有一处小阁。
小阁用桦木铺地,临河构筑,挨河的那面只有一从半旧栏干。
茶具精致而有古意,仆人当炉煮火,整治着茶鼎、茶瓯。
忽然间我耳力所及,阶外传来一阵萧疏的足音。
果然,一位长衫丰俊的清朗男子施施然走了进来。他一袭长衫,目光清澈光亮,顾盼之间,飘然有出尘之概。
我只觉得小阁内一时都是他清朗照人的光辉。
“应图,是你。”我笑着说。
“久违了,刘君。”他也笑了,很洒脱很率真的笑。是真正的有道之士才有的样子。“实在唐突,只是这件事关系太大,我只得如此邀你过来。”
我说无妨无妨。
应图是当今名动天下的玄客,道法深不可测。他的“齐物术”能开辟天外之境,一切刀剑水火对不能损之。
我们彼此叙过契阔,此时仆人已将茶沏好,我啜口品道:“香气清冽,不像是这浮水。是了,定是三百里外的惠山泉。”
应图微笑:“如果不是惠山泉,又怎么配得上这春茶新茗?”
他的笑容很快凝住,说道:“资通,你是什么两月前遇的云孚的吗?”
我诧异地看着他,终于点头。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缓缓说道:“且不必惊慌,刺客云孚就在我这里。”
是的,云孚正在房内来回踱步,他步出如风,却似没有看见我们进来。
云孚本是俊美而有风度的男子,但却带着一丝妖邪的戾气。此刻应图在侧,便显得更相形见绌了。
我和应图进来房间这么久,他却完全只在房内踱来踱去。
应图用右手骈指划过自己左掌中的“浑仪”。
我只感到脑中闪过一道白光,还是在房中,但是云孚却立刻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他收敛起焦虑狠戾的神情,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应道友,刘君也被你也带来了。”
应图说是,然后两人就像朋侪闲话一样谈论道法,应图中间劝云孚交出“风义心法”,他没有答应,但应图似也并不在意,又谈论其他。我始终略略隐在应图身后,而云孚也像并没注意到我。
最后应图说:“打搅,我们这便去了。”说完骈指虚划,我在那一刹脑海那有如被电光闪过,还是在这房间,云孚也没有离去。
可我却见云孚死命向我冲来,他甩出青鸾玄刀。
青鸾玄刀穿过我的身体,斩在墙壁上。
墙壁却似一面淡金色的镜子,玄刀立时从中反射而出。云孚侧身躲过,玄刀却又从另一面墙壁反射过来,在房间中如往复折射游走。
云孚终于生生接下自己的青鸾玄刀,脸色惨如金纸。
而应图掌中的浑仪,正有一道青光被困在淡金色的六面光阵中,来回穿插游走,始终不得遁走。
传说中的齐物术原来如此神妙。
在根本察觉不到的情况下,将空间斩截为二,我们同处一个房间,()用道法另行开辟一个空间,并施加禁制。
即便是凶悍如云孚的玄客,也囚于股掌之间。
应图见我看得出神,平静说道:“没有什么。不过是做笼子的把戏。你见过剑阁道法,那才是当得“精妙”二字的道法了。”
回到茶室中,应图问我风义心法。我再次避而不谈,他坚执要我回答,态度郑重。
我告诉他,真正的风义心法一直都在我手中,不管是庾素还是云孚,所抢夺都只是伪造的赝品,除了那外面的盒子,那个剑阁的盒子。
应图问我可知云孚的青鸾宫是什么宗派,我说他并非你这样的世外高人,不过是四大宗门罢了。
应图说不是的,他们和四大宗门没有关系。
他的说法正合某个一直隐秘在我心已久的想法,我用诧异的语气道:“云孚对道法的运使,固然失于暴烈和猝然,一味急功近利,缺乏雍容气派,比起剑阁道法,更算不上是上乘道法,但到底是侵略如火、威力骇人的异术,自当位列四大宗门。”
应图摇了摇头道:“修习道法的玄客一向都自视超脱物外,以涉足俗世为耻,因此世人中见过玄客的越来越少,对玄客间的传闻也便有了谬误混淆。现在并称四大宗门的青鸾宫、‘朱芦谷’、‘白枕堂’和‘玄云山’,因其门派名称和四大宗门一样分别对应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青、朱、白、玄在,创派之初,正被称为“四小宗门”。只是近年来四大宗门早已在俗世绝迹,而四小宗门越来越热心世间的权力争斗,因此人们误传四小宗门为四大宗门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听了漠然道:“四大宗门,可否是子虚乌有之事?即便是那海外仙山的传说,存续何止千年,可究竟有谁见过?”
应图脸色大变,但是他自己注意到了这一点,又和缓下来,他正了正身体说道:“你看我的玄功如何?”
我说:“你的玄功运转从容,落落有度,自然是大家风范。可究竟是闭门深山,独成一家。”
应图沉声道:“闭门深山是不错,独成的却是我‘青御宗’一派,这些年来那青鸾宫不过是打着四大宗门之首我青御宗的令名招摇过市、驴蒙虎皮罢了。”
我拍手笑道:“果然如此,你果然并非闲云野鹤。你这声震八表的玄门正宗,一直都藏得这么深。”
应图接着说道:“永穆之乱以前,四小宗门和门阀军镇多有往来,神州陆沉、胡马南侵以来,更是为虎作伥,做过不少叛国害民的恶事。我四大宗门岂屑于这些鄙夫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