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将军帐前有四名执戟侍卫,比我多出两人。
我走进去,马洵身着鎏金明光甲,端坐在虎皮褥子上,手中拿着一本花名册正在勾批。
他放下册子站起,白净的面皮上现出沉稳的笑容。
永穆之乱前,我初到长安谋事,常常在部院外等抄写差事的时候,见到他车马铺排地出入中书省,即便他的家仆亦是鲜衣怒马。那时在我这乡下书生眼里,他是只能云端相望的王孙贵胄。
马洵吩咐给我看茶。他是世家子弟,深谙应事接物之道,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对人情事态的良好控制力。
我左手持着白瓷茶钟,用钟盖撇去龙团浮出的水沫,一边谈着几件军中杂务,一边又说了一回闲话,然后是短暂的沉默。
扫视营帐内,除了床榻一类的用具外,楠木大案摞着很厚的法帖,我随手翻看,其中还有钟繇《力命表》、索靖《月仪帖》这样的精绝之作。床屏前的小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岫玉磬,都刻着阴文小篆。
是钟鸣鼎食之家的根基,虽处戎马倥偬,处处都透着不凡的涵养和传承。
把玩着底部刻着“永慕”二字的云雷纹小鼎,我笑问道:“三十年前南疆叛乱,马氏平乱位居首功,朝廷专门铸造了‘护国鼎’赐给你们马氏,共有五只,这便是其中之一?”
马洵回答是,然后终于切入正题:
“经略使大人刚召见过我,责令我们今天务必将刺客的事查出一个结果。”
指间抚着小鼎起伏的纹饰,我漫不经心地说:“从昨夜到现在,少说也有有七个时辰。这足够你们把刑房的刑具用上一遍了。”
马洵面色忽转严肃,周围的人见状立即退下。他的声音中掩不住的忧虑:“资通,你跟我来。”
辕门东处有一处帐篷,炎炎六月,一走进的竟是股阴寒如幕的腥臭扑面压来,我一时喘不过气。
马洵掀开地上的毡子,是王全的尸体。
他是“燕尘十三骑”中排行的老六,一向是经略使那十三人亲兵卫队中不显山漏水的人物。
可昨天他在用的那一手梨花枪法却凝固了整个教武场的时间:
燕尘十三骑和“虎贲尉官”的对阵中,王全遇上先锋营中最勇猛的、也是最有可能胜过燕尘十三骑的比武者——“虎贲尉官”李茂。骑大宛军马,使六十斤铁流星的虎贲尉官,夹蹬纵马冲来。王全只抛了长刀,单手拾起一条枣木竿子,反手拧腰突刺。虎贲尉官被连人带马被槊翻在地,大宛军马折蹄哀鸣的那一幕我至今还如在眼前。那漂亮地如花开般的出手却让整个教武场一时间寂然无声,片刻后是振动的沸腾欢呼。经略使大人亲自斟了一杯酒,命人给王全送去。
而此时的王全面孔现出鱼白色,身上并无明显伤痕,精钢的胸甲和护心镜被寸寸震碎。我把手掌隔空平贴在他的护心镜上,立即有股瘆人的极寒之气一丝一丝袭入我手掌温热的血脉。
很明显,这种回火精钢胸甲是朝廷花了大价钱置下的,出自西域的大师匠之手,能抵抗几乎任何外力,只有在经受极端的寒冷后才能借助外力破坏这样坚固的构造。但且不说这流火时节,便是寒冬之时,也没有这样极端的寒冷。
除非是那比冰的寒气精纯上数十倍的极寒之气。
极寒之气,向来只北冥天池的池底才有,此外便没有第二个地方有这种超乎五行之外的奇异能量存在,这世上还没有法子能把极寒之气从北冥移到他处,除非……
这是近半年来最让我意外的事,心里竟似有根弦断了,我没法让自己相信:“怎么会出现……”
马洵凝重地看着我,缓缓道:“你应该比我更能肯定。《道德经》上说,‘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这就是那“深不可识”的太上玄功,这就是那超越阴阳五行范畴的“道法”。”
是的,道法一向是凌驾于尘世的神秘存在,拥有风火雷电种种异能,而其修习者:玄客”,更皆是动于九天之上的人物,有通天彻地之能,极寒之气虽然是无坚不摧的异能,但是放在玄客的诸般道法之中,也不过是寻常本领。可是玄客们一向目下无尘,自视为神仙中人,不履俗世,是绝不肯插手世事的。
“马兄,你能肯定吗?”
“我行事你还不知道吗?”说着他揭开身后的另一条毡毯。
毡子下是一把青玉短尺,形式奇古,却飘着丝丝的白烟。虽然遥隔数尺,也能感觉到发出的寒气。马洵拉着一根玉佩的丝绦平放到短尺上,柔韧的丝绦中间立时结冰断裂。
是“法器”。
只有玄客的法器,才有这样的异能。
兵者,国之重器。军国大事虽然事关天下兴亡,但毕竟只是扰扰尘世,怎么会惊动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玄客。
而出动这些能轻易覆灭千军万马的煞星,究竟是谁的手笔?
望着青玉尺,我不禁凝思起来。
法器之于玄客,就像兵刃之于武士。
兵器既然离身,武士自然也身败被俘。
在光线黯淡的刑房中,我见到了那可怖的刺客。
是一名瘦削的少年,被蛟筋绑着,面色苍白而忧郁。但刑房的军士都惴惴不安,显然知道他阴柔的外壳里,有一股骇人的能量,隔空却震慑得他们如处冰窖。
刑架上的少年刺客头发披散,身上血痕纵横。
这本是一张英俊而锐利的脸,却在用刑过后生出一股惊人的煞气。他右手上缠着血迹干涸的布条。
如果不是经略使亲自射断刺客的拇食二指、青玉尺脱手,绝不会是以折损四十三人为代价而擒到这个怪物的。当时是两名大汉抬来经略使的的银胎角弓的。
正在宴引的众人赶到时,情况已不可挽回:经略使的亲卫燕尘十三骑,以及战力最悍的虎贲尉官们,还有那些最精锐的担任巡逻任务的劲卒们,凡是和他交上手的几乎被格杀殆尽。
“是谁派你来的?”军汉一面厉声呵斥,一面挥动铁鞭。一夜的审讯让他双眼布满血丝,但对经略使的崇敬使他丝毫不敢懈怠。燕尘十三骑是经略使最钟爱的亲兵,冲锋时也正是这这十三人随经略使将敌阵杀个对穿。
刺客根本没有反应,鞭刑过后,只是平静的睁开了眼看了他一眼,连厌恶也没有,空洞平静的眼神,如同在打量一团虚空。
马洵一向举止文雅有度,这时却有意无意把玩刑具。细而韧的皮绳,散发着陈旧的皮革气息和褐色的血迹。他从身后勒住了庾素脖子,淡然对我说:“刘参军,出去吧,你看不惯这种场面的。”
而庾素只向后靠了靠,让自己坐得更稳一些,阖上眼皮说:“或许你们早该试试这招的。”
白天接着处理了几件粮草、胶漆的交接事务,又要筹划攻取收复淮北的城池,在行营幕府我和一众同僚待到黄昏。
傍晚马洵在总署东阁为我们开了一场宴席,觥筹交错之间,琵琶、羯鼓构成的龟兹乐和席间的酒气烛光交织流溢,似乎是劝诱人生及时行乐的话语。马洵只是略略相陪,便转身出去。
尽管钟爱龟兹乐的经略使和马洵有着共同成长回忆的总角之交,但马洵一向不喜胡人乐律。马洵少年时受业的一位关中的经学大师,从那里继承了最严格的夷夏之防。虽然他没有直斥龟兹乐为大雅不兴、风教败坏的祸源,但是在鞭长能及时他是全力限制这种能使人快活放松的音乐。
同僚间行了几轮酒,我想到回去时鲜卑女人定是一副怨怼嘴脸,便依旧自饮自酌,有人劝我,我也没听进去。
孤馆灯深,只余我一人还在帐中未去,四顾寥然,于是踱步到署外。
愣怔之中,我暂时地回到永穆之变以前的日子,那段寄食帝京、谙练世味的日子。
那时我贫穷、寒微,但至少还拥有对明天的无穷想象。
帝京畸形的繁华摧毁了我的观念,但也重塑了我的眼界。
那时我蜗居在旅邸的一间矮房中,透过二楼土窗能望到极远处城郭的金城千里和帝王的昭阳宫墙。在御街上的青石路面上,官署的宿卫们严整地巡视着,无数的车马华服标识着帝京的品类丰盛。
我常徘徊在官署和禁军遍布的内城,看一辆高轩骏马经过在车轮后升腾的尘土。但更多的是火烧火燎地来往于旅邸和官署之间,为了投出一贴自己的名刺,为了从某个抄书吏获得能够支持我生活下去的、名为“义取”的一点酬劳。我的襕衫敝旧,袖子累累赘赘,以致于丝毫看不出其中裹着的一摞抄写好的文书。
察觉到夜风中的寒意加重一些,我迈着轩昂的步子,回到自己营帐,军汉向我禀告顾宇下午来过:他将两大骡车从隋州北城的官修藏书楼里运来的古书堆放在行营西处的空置仓廪内,雇车剩余的钱,军汉也照我的交代,务必让顾宇收下了。
书案上的《司马法》旁新放着一套郑玄的《毛诗传笺》,是我向顾宇指名要的东汉手抄本。轻抚素绫制成的函套,能感到这套书的精良。书页用的是八针眼法来缀订,盎有古意。此外还有几套善本古籍,我一一翻阅,又翼翼合上,然后命两军汉日后妥为保管。
鲜卑女人另睡在一副小榻上,云朵似的头发铺散在床褥上。
我胡乱蹬下长衣靴子,拉过瓷枕,在也沉沉睡去。
夜中忽然惊起,还是魇寐,伴随着酒醒的头痛。
在梦魇中,有关帝京的回忆不再是殿宇连云,而是当年那些衙署属吏们对我的呼来喝去和无端训斥,噩梦到了后来,是时下情形。不管在军营中或是在战事上,如履薄冰。
在这些年的颠沛之后,在辗转了这么一大圈子之后,还是找不到我的“此心安处”。
寅时,我略略翻身,尽量不愿生出动静。
忽有人给我按穴捶背,又递来脸帕。
是鲜卑女人。
如猫一般乖觉。
她已起身去泡了酽茶。
到底是欢场出身,久经世情,白天我那般发作她,此际也没有拿出小家子气,仍是殷殷相待。
她十几岁年纪便梳拢出阁,十年烟花生涯下来,如今倒是大上我几岁。
我平日起居虽有两名分拨给我的军汉照料,到底是粗枝大叶,这些日子有些她在,我的几般症侯,包括魇寐在内,倒是大有好转。
望着她那有些松弛的侧脸,竟觉有一种别样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