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的厉害。
是昨晚的宴饮?还是这震破耳膜的鼓声?
归根到底……
都是这经年的战争。
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年轻到以为自己可以不必遵循而例外于世俗的成规的时候,总是有着不知休止的精力:在书案前对着一盏膏油灯挨到天亮,长年以往。
而此际,我的神经是一根枯草,脆弱而衰竭。
擂鼓每一声的落下,我的脑袋似有马蹄踏过,以致于怀疑自己的颅骨是否完好。
确切的说,那段不分昼夜的岁月就是几年前而已。
现在,我的身份是江北军营的文官幕僚,每天做的事和几年前没有不同,都是单调而沉闷的抄写活计。而两者差别在于:
在不用再为衣食温饱担忧之后,我失去了这辈子的大半热情,那些源自经史诗书、进德修业的热情。对此我既不觉得惋惜,也不自鸣得计。
在走了这么多的弯路之后,在从穷乡僻壤到惯看上都繁华,从府学里的寒微贡生到刀笔吏,我没有学会别的道理,除了一条:不要思索、更不要做任何无益于自己的事。
云头瓷枕滑开,和床板的撞击让我脑海中最后的睡意消失,还有习惯性的噩梦。捏着眉心,我披起塌上的中衣,把脸浸入铜盆的水里。
寒毛全都立了起来,透到心窝的冷冽。是冰,是军营卫队从新收复的隋州城的冰窖运来的冰。
夏天的冰块虽然要比银子更值钱一些,但是却有它昂贵的道理。
尽管出身寒微,但我还没有轻薄到稍稍发迹便穷奢极欲以供夸耀。清晨时人的血气未活,水中加冰,冷水和血络相激,正是治疗头痛和魇寐的药引。而这一阵的清冷也帮我认清现实,这中原板荡、神州陆沉的现实。
将脸帕交给侍立的军汉,我又看了眼塌上的鲜卑女人。我起身时,她伸着白皙而骨肉均匀的手臂,露在薄毡外面,盥洗的这段时间,她只是便翻了个身,把欣长而丰腴的线条留给帷帐中的两个男人。
即便是兵荒马乱、白骨堆山的世道,她也能高枕而眠。
的确,鲜卑人有名的肤白貌美,而这么一身好皮肉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足够保证活着的资本。
另一名军汉捧着浆洗好的云罗袍衫进了帷帐,两人共同服侍我换上,最后给我系好腰间的笏头带。
枕着自己手臂的鲜卑女人转过头来,淡金色睫毛抬起,她碧绿的眸子瞥到我一身朝服,便笑道:“小刘参军,你今天的这身衣裳,正配你这样的身量。”
她侧脸对我,鼻若悬胆,眼框却没有寻常胡人那么凹,晨光斜照在她苍白而粗糙的皮肤,一笑中尽是充满野性的魅惑。
军汉又取来新制的缎底朝靴,这扬州绣娘的做工太紧,他单膝跪地,也才让我蹬上一只,这时一名身穿黄铜罩甲的英武男子来到了帷帐外面,拱手行礼。我让执戟守卫放他进来。
“参军大人!昭武将军命我把昨天的封赏给您送来。”他双手抱拳,神态间很恭敬。我抬眼看他,他的目光坚定而灵活,言谈举止都拿捏地很好。既得体,也没有丝毫的紧张或谄媚。
他是“昭武将军”麾下的“宣节校尉”顾宇。
接过顾宇的折子,正面的小楷写着“江北平乱行营谕贴”,打开折子,白玉似的宣纸上写着:
“谕幕府参军刘资通:六月攻城献策有功,算无遗策,尽破城内逆贼,使江北形势为之大变,着嘉赐:金银各一箱、宫制朝服、车马仪仗、西域珍馐若干,及鲜卑美人一名。”
除了“西域珍馐”一项,其他的昨天就送来了。
顾宇命人抬东西进营帐来,嵌花银盘盛着的紫驼峰,一小车高昌香瓜和一樽产自且末的葡萄酒。
我看过折子收在怀中,自然又说了一番感恩戴德、犬马报效的话。
顾宇说要告辞,我让他等一下。然后走进内帐取了块马蹄金塞给他,他再三推让。我在他耳边细细说了一段话,他才收下了。
顾宇出帐,我又送他,最后嘱咐道:“这件事千万拜托顾兄。”
帐中鲜卑女人踞坐塌上,手中是切开的香瓜,她见我进来,用流利却在一些字音上仍然硬拗的汉话说:“很久没吃到香瓜了,你也来吃。”她递给我一瓣,我一坐下她便挨近和我说起话来,我有一搭没一搭的答着,心里却在筹思如何处置昨天的那个刺客。
想到那名刺客,心头便有一阵寒意如刀划过。
经过是这样的:
昨天是整个江北行营庆祝收复隋州的日子,比武结束后便是大宴全军。这次夺魁的燕尘十三骑虽然居功最高,饮酒过后却依旧去“经略使”大人的大帐值夜。正遇到刺客行窃经略使大帐,立时便交起手来,我们从听到声响立时赶到。所有人都震惊了。那顷刻的时间里,这白天在校武场上技惊四座、力压三军的燕尘十三骑,被刺客杀得八死一伤。
“刘郎,你又在想什么,”鲜卑女人取过一片驼峰,腻声腻气地说道:“永慕年间我在平康坊时,香瓜这种吃食,自然见的不少。这驼峰却是御贡的东西,多少挥金如土的五陵豪客为了让我看上他们一眼,费尽力气才能从大内中弄到一点。还是你有本事。”
“不过是些稀罕吃食罢了,我给他们挣下来何止只是些金银衣食?”
平康坊曾是帝京是名气最大的花柳繁华地,她是昔年长安城里艳名远扬的胡人名妓,又是永穆年间那浮华如梦幻泡影的时代,多少达官显贵、名公巨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自然见过不少珍奇的物事。
我的思绪暂时却被她从血腥的战阵厮杀转到青楼娼门的豪华竞逐中去,但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将我置于难堪的地步。
“你说今天我们吃的这些,在如今的世道,能抵多少条人命?”
我听后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她。
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老化的苍白,还有侵入皮肤的脂粉痕迹。
那是纵欲和虚荣留下的封印。
我再也无法忍受她身上胡人特有的体味,霍然站起。她被我掼翻,摔到地上。我厉声斥道:“吃你的吧,这次我当你没有说过。再多嘴这就是你去充营妓前的最后一顿!”
出了帷帐,我向东边昭武将军马洵的营帐而去。
我试图用步伐来调整自己的吐息,借此平复自己的心情,但鲜卑女人的话勾起了我最不愿去面对的事。
的确,永慕年间,在长安东市的波斯商人那里,可以花三两银子买来一个香瓜,同样的钱在粮铺能买六斗小米,可以够数口之家一月之用。而就在一年之前,我还在死人堆里讨生活,那时我衣衫褴褛,挤在老人、孩童、妇人、还有同样身为壮年男子的队伍里,排上几个时辰,为的是一碗稀粥。军队里每天也都有人病死、战死,或因叛逃而被处决,但更多的是缺少粮食而死。他们身体浮肿、气力衰竭。军队里尚且如此,民间更不用说了。而这些所谓的西域珍馐,正是行军总管从那些黑心的波斯商贾处用粮食换来的。
一碗稀粥便可以吊命,在这样的世道,人命究竟该如何衡量?
这些并不是我该考虑、我能考虑的问题。堪笑我这样的出身,竟想替那些代圣人著书立言的太学大儒们和深受国恩的王侯将相们去思虑这些事。然而,只要意识到这些的存在,我便不能身处当下却仍旧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