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驾霍然起身,转出门外。他对我展开药单:
“长史请看,这茯苓、远志两味药材相配佐使,大有重镇安神之效,本是极精当的药理,深合药物七情,但是后面又加了甘草,虽是求稳以保万全,但你这肺气太虚,病症殊异常人,须得奇药才能奏效。后面在此一中和,虽无稳妥,终是尽失前功、不能奏效。”
医道幽微难测,行医济世本是与造化争功,医者能得享声名是万难之事。
而一旦诊断贻误往往致使医者身败名裂。这在这一行中并不少见。
这位神医是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走到今天这一步更是不易。
这些许的病痛还不值让我强人所难,整了衣襟,我令谢仪揽辔,便要登车归去。
然而突然发生的事却让神医最终给我开了药方。
别驾拿着第二次开出的药单叹道:
“这下成了,药性虽是险了一些,但毕竟能攻暇抵隙、深达病灶。这也才是神医的手段。长史大人只要每隔三日按神医所授的法子推拿一次,不出三月,这项病候便可痊愈了。”
令神医冒险为我医治的过程是这样的:
我将离去时,別驾示意我稍等。
果然,我也感受到室内上有一阵迫人的不安气息逼近过来。
正堂内立着两人,正是那两名六镇玄客刺客对着神医,彼此无言。
玄客彬彬有礼向仆人说着,仆人用手语比划转告神医。
在门廊外,我看到神医过了很久才仆人端来那个奇怪的风水罗盘。
他抬手去拨弄罗盘上的黄道仪。铜质的子午环做工极细密,发出清悦的声音,游环停留在晋位,六合仪则属未济。
身量更魁梧一些的玄客用指尖虚指,底座罗盘的主轴便转动起来,变动了十一山。
双方在这个说不清是浑仪还是罗盘的仪器上的较量,最终那名玄客的一声长叹告终。
在那一瞬,玄客挥舞袍袖,同时生发出一道极烈的罡风,无形无质,却将地板冲揭出一道深深的沟痕。
猎猎风声中,罡风向着神医冲斩而去。
然而神医拨弄浑仪,浑仪自中心散开的琥珀般的淡金光芒抵住了罡风。
光罩开始反噬,罡风已无法停息。
玄客脸色逐渐发青,他暴烈的奋力施为只能使罡风却越来越孱弱。
在侧的另一玄客终于出手,他以掌击地。
光罩内的地面隆起,裹着玄炁的木屑如狂暴的蜂群向上袭来。
神医急调动浑仪,但为时已晚。
玄炁惊飚,攻若电逝。
而一切都又在霎时间平息。
所有的道法,浑仪的光罩、六镇玄客的攻势,都消失的无影无形,如同未曾生发。
云销雨霁过后,又一个清奇出尘的男子身姿,端立在那里。
两名六镇玄客面面相觑,男子只是半伸出左掌,已将他们最激越状态的玄炁无声消弭。
两人同时沉声说道:“剑阁道法。”
他们向着那男子深深一揖,然后倒着步子退出。
神医此际却现出忏悔的神色,陷入了沉痛的自责中。
我看着男子的背影,不禁要呼出声来。
收摄被放出的玄炁,必须要比对方强上无数的玄功才能做到。
这样精严玄妙的道法,潇洒的风仪,除了那位公子,还能是谁?
他回过身来,果然是位容颜英俊的贵介公子。
也是我久违的故人。
他身着最名贵的云罗长袍,考究的剪裁将身躯的线条修饰地更为挺拔,虽然只是站在那里,举止间却透着形容不出的优雅。
他的面色苍白,却绝非病容,而是那种带着那种崇高的冷峻。
他所使的道法也是那样的充满清刚太虚之气,正是那位公子所使的剑阁道法。
然而他并非那位公子。
他是那位公子的伴读、侍从以及朋友,但并非本尊。在他十二岁时有幸被选为那位公子的伴读,他的父亲根据旧例为他换了新的名字,“鹤顾”。以便更好地供那位公子驱使。
鹤顾的家族在洛城的历史比本朝在洛城的统治还要长。在数百年的世家传承中,他的先祖中并不乏公侯将相、尚书仆射这样的高官巨宦,而近些年来的族谱中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经术硕儒、清谈名士。
虽然神医是因鹤顾之故重新为我开了药方,但在我随鹤顾入内清叙时,別驾表现出郑重的警觉,我请他自行回去,同时不要对任何人透露这场涉及玄客的剧斗。
在言谈间,目若朗星的鹤顾一段话说毕,会用他那保养有方的手端起茶杯,遮住自己薄唇,然后小啜一口。
尽管我早非过去的下里巴人,但他仪态中的极端庄重仍然令我暗自赞叹。他的穿着、仪容,即便时至今日,我都很难想出有谁比他更为出众。
我同鹤顾谈到了我寻找剑阁的过程:“在房陵时听到传闻,故此才多等了一天。”
“是这样啊。彼时我正在青御宗,同在的还有玄统宗的宗主,只是那时未有人想到,应图七人会全折戟于六镇玄客之手,”鹤顾语气伤感地说道,“应图临行前我和他的长夜之饮,原来竟是彼此永诀。”
谈及故友应图,即便义愤填膺,鹤顾的话也始终是得体而含蓄的。
从鹤顾的身上,我能够看到上都洛城的千年王化的积淀,他透出的气度不同于经略使那样一望而知的贵气。
鹤顾背后的底蕴并非是帝京长安的金城宫阙、殿宇连云,而是上都洛城的礼乐教化和修明法度的。
鹤顾受业于数位海内闻名的硕儒,其中便有他的族叔,一位能博通《尚书》以及《周易》的经术名师。他和马洵都有着可归之为文人气的某种气质,但较起马洵恭谨有度的守礼,鹤顾更多的是洒脱自然的温雅。
我提出将应图舍命保存的浑仪交给鹤顾,但是他语出惊人:“浑仪交给我并无意义,现在中土的玄客手中,几乎人人都握有一份金书玉决。”
他不顾我的震惊继续说道:“令金书玉决流传出来的并非是某些外人,因为还没有人能从剑阁中窃取到什么。分发金书玉决给中土玄客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家的那位公子。”
说到这里,我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治穰终于有了数:“你和神医在此正是为六镇玄客设局?”
鹤顾直承其事,诚实是他的阶层所具备的美德。
没有预想到的是,应图历经险厄保存下来的金书玉决已毫无用处,或许他记录下六镇玄客的道法还能帮到些忙。那位公子当初为了避免中土玄客被屠灭的情形发生,将剑阁奥义金书玉决分发给四大宗门。但是六镇玄客道法的突破进展远超预计,如今唯一的解法,仍然在那位公子身上。只有他那样的资质和修为,才能参透出蹈入魔域的六镇道法的死穴。
我继而问及那位公子。鹤顾终于不再顾及他的仪态,面色骤然沉了下来。
他和我进行了激烈而不愉快的争论,我能够理解他的疑虑和保留。
因为对于那位公子的近况我也有着同样的疑虑和保留。
关于是否要惊动那位公子,也使我陷入了思索。他有着最高贵的品性,鹤顾已是人中龙凤,但是作为他的侍从而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如其分而已。
我甚至可以断言:
纵然眼见这世上最珍有的精金美玉、最高妙的画作琴艺,也不比不上那位公子的风仪给我的感受。他本是这世上最有权享有幸福的人,可这些年来,他却在风沙、古寺、黄卷和内疚中度过。尽管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尊贵身份、独步天下的道法,却并不擅于保有自己的快乐。
他待人总是过于仁慈,律己却太严。
我知道自己是不该去打扰他的,因为他高尚的德性很可能会使他放下自己刚刚获得的些许福报,再次被卷入玄客间的是非纷争中。
鹤顾甚至说,只恨此身无能,不能揽过这一切,好让那位公子无后顾之忧。
最后他语气喟然:
“这些年来,公子他从来没让自己好过。人生一世,能有多少的韶华可以辜负?更苦了‘白小姐’。二人经历了多少的千回百转、生死以之,才有了今日这短短的相守。这其中的得来不易,刘君你又如何知道?”
我强迫自己做了艰难的决定。我把浑仪收入怀中,双手平合在前,向鹤顾行礼道:
“无论如何,我都得见‘周郁修’一面,此事并非你我所能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