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州。伽蓝寺。
长廊古寺,废弃的园林。
寺院在申州城最繁华的西城,是一座飞檐斗拱呈现出翼然欲去姿态的建筑,在寺中的兰若塔上,能看到贯穿内城的街道、刺史府的府苑、以及孔庙学宫的钟楼。
据鹤顾的指引,我来到了那位公子——周郁修的隐修之地。
鹤顾还要布置六镇玄客,所以他只是给我指明了地点。
在来的路上,眼见的多是断墙頽垣,街道上只有萧瑟的三五行人,寺院的门外却聚着很多衣衫褴褛的百姓。
他们都在等粥棚一天一次的放粥。
如果不是金羁和谢仪回护周全,那个怀抱婴孩的妇人除了我丢给她的碎银子外,一定还会吧我的朝服拽下一片。
寺中的长门僧将偏门开了一角,悄悄把我们让了进去,引至法堂一侧的群房,端出茶水和素饼,然后合十为礼,缓缓退出。
在我说出来意时,僧人的神色微微发僵,“周郁修”这三个字他始终没有出口,只是以“那位公子”来称呼。
他请我暂时等待,周郁修正在方丈室内,那里同时还有几位贵客在座。
就着茶我尝了半块素饼,然后走入院内。
无论是遍布佛像的回廊,流溢着诵经声的法堂,郁蒸的松树从,在这乱世之中,都无处不充溢着空灵的幻灭之感。
寺院,僧房,梵唱,钟声。对于这些,我向来并不陌生。
第一次见到周郁修,也是在一处寺院中。
今日虽不是故地重游,可不能没有一种轮回的错觉。
我已记不清楚这其中间隔的时间了。
这些年里,我壮心消尽,只知道自己不该再去思量功名、尘土的差别。
结束了晨课的僧人鱼贯步出禅房,对于我的存在他们有所顾忌,低声用中州正韵交谈着,走向寺院一角的香积厨中。我远远地望着他们,看他们进入烟火尘灰堆得极厚的香积厨中。
永穆十九年,我往帝京,行至商州,路费告罄,借住于寺院。为了换取食宿和一点银两,我帮着寺僧抄写佛经,直到又积攒够能让我行一段路的盘缠。
寄旅寺中,我喜欢像僧人借炤,在他们的香积厨下,煮上一大锅黄粱米饭,文火熬煮,直到一锅饭凝结将整块。我将它分成醋钵大的十几份,能供自己几天之需。
永穆年间佛事昌盛,随随便便的一所寺院外,都是车水马龙,由豪仆驾着的文轩马车都连绵停到离寺很远的地方,寺内处处也是熙熙攘攘。
今日的寺门外只有兵卒们巡城经过的马蹄铠甲敲击之声。
那时我的生活完全是僧侣式的,而周郁修同样如此。
两者的差别在于:
我一介寒微,又是宦游之身,全然是情非得已;而周郁修却是因为无法和自己的内心和谐相处。是出于他自身的某种理念,对此我并不完全清楚,但是那种无形的东西却将周郁修攫住,他惊人的才性也无法突破它。
我曾以为症结在于他那崇高的精神和悲天悯人的性情,然而并非如此,这是一种源自宿命的东西。它并非仅仅存在于高贵的公子身上。没有人能避免它的羁绊和审判。只是在周郁修身上,由于他太过优越的天赋而显现地很明显。
在商州的僧院中,我见到了一位寓居偏院的公子,他做着和我一样的事,然而誊写是梵文佛经。
在那种淡泊如水的日子里中,我渐渐注意到,这位能识梵典的公子,对物质和虚荣有着超然的胸襟。
他的谈吐是是平和而内敛的,初听只觉寻常,但后来细细回想,才知道是山高水深。
那么深明洞澈的道理,他都只随口而出,寓于朴素的话中。
僧人们对这位温和的青年礼道周全到了可以说是畏惧的地步。我常见到周郁修常拿着厚厚的梵文的、汉文佛经书稿,到藏经楼中,同那位紫髯鼻瞳的高大胡僧,呆上一整个又一整个的下午。
在贮有三万卷大藏经的阁楼中,甚至商州第一等的名士也会出现在那里,同那位胡僧和周郁修一起研讨那些神秘的悉昙体梵文。
周郁修不管是对寺中的火头僧,还是香车华盖的名士俊卿都一视同仁,带着他独有的那种从容昭荡。
我能觉察出他的非同凡俗正是来自于长期的富贵供养。他没有寒门士子们的对富贵的仇视和畏惧,因为他必定受过最好的教育、经历过第一等的繁华。
但那时我还决不能想象,这位沉默的男子,便是拥有天地之尊爵的周室公子。
那些衣冠南渡的高门士族崇尚清谈,他们总是穿着宽袍大袖讲述自己家族三百年前的显赫历史。他们鄙薄同世俗有关的一切:钱财、官位、军功。他们鄙薄所有依靠自身才略而崛起的新贵,皇室在私下里被称为暴发户,因为皇帝的家族只有一百三十年的历史。
只有在谈及“周室”时,高门士族才会流露出真正的敬意甚至是谄媚、狂热的目光。
自秦始皇帝灭国并轨、扫平六合,周平王东迁以来的权力中心由洛城转回帝京。洛城依旧是同“西京”并尊的“东都”,而威权的褪去更加滋长了延续千载的礼乐教化。
而秦皇践祚之前的天下共主——周室,已是人们心中传承千年道统的容器。
在其后的数百年里,东都的周室很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除了发生政权更迭的时候。在群雄逐鹿的尘埃落定之后,周室会向帝京的新皇室发出书函,劝施仁政,止戈安民。
但最近这一代的周室公子却是一个例外。
由于早慧和才调,这位神秘的公子比历代的周室继承人更受瞩目。
长于诗书礼易传继千年的周室,他的高贵血脉中清除了所有卑劣的成分。
十五岁的周郁修是洛城风尚的引领者。他有着博雅宏通的才学,也擅于高明的剑术。从庶民到王公阶层的少年男子,都模仿他风雅的衣着,传承自周公的古礼也因他出众的风仪而再次流行开来。
年少而英俊的周室公子精通诗书、剑术、音律、礼仪、天文,总而言之,他精通属于贵介公子的一切技艺。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少年公子是洛城的所有艺术的保护人。
在洛水北岸的那座临水而筑、舍弃了宫墙的宫阙中,汉白玉地座的宫殿内徘徊着成群的、来自天南海北来的文人、乐师和画工:帝京的词赋家、建康的宫体诗人、拒绝皇宫应诏的画工、徐州的古琴师以及携梵典而来天竺僧侣。当然,除了那些慕名而来的西域乐师和以长调为歌的塞外牧人,尽管他们不远千里,但依旧被拒之门外,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周室公子的离宫从来只有大雅之音的位置。
对于洛城的少女来说,她们心中想象的情郎从来没有第二人想。在周室公子经过的路上,被封禁的道路旁的阁楼内,每扇窗后都藏着数名怀春的少女。当周郁修骑在高高的马上,他从楼下策马走过,楼板里面便会传来一阵混着娇笑的骚动。他着一袭华贵的深衣,仿若《九歌》中的云中君。
玉树临风的侍从们和他们的金鞍骏马丝毫不能分散周郁修的光辉,他坐下的青龙驹神骏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且不说这匹名马的神采照人的外表,单是它的一声长嘶,已使行进的群马尽皆止步正立。而当这种情况真的发生时,他身后那些出身贵胄的少年们便羡慕的要栽下马来。
但他们都是心悦诚服的。
马术蕴有贵族精神的技艺,但是对于他们这样阶层的男子来说,还有一项更为精湛、更需要高贵精神的技艺——剑术。
在剑术上获取的每一分、每一寸的进阶,除了付出身体和意志上的努力外,除了警惕那些流传极广的鱼目混珠的剑术外,还有一项令绝大多数学剑者感到绝望的限制:天赋。
周郁修十一岁学剑,三年后,洛城内的三十七位成名剑师已无人再愿意教他。因为剑师的骄傲不允许他们为了报酬而得过且过,指导他们已无法指导的学生。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精妙的剑术得到了更多名家的赞叹,没有人能否定从中看到的天赋和技巧。而帝京那群不可一世、在闹市公然斩杀仇敌的游侠豪客,他们戏谑洛城的知书达理为软弱的裹脚布,但是在周郁修那次从帝京的归来后,他们都不再如此。游侠们击节叹息,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灵动的剑术。
但周室公子最为流传的还是他的风雅。
这位六岁能诵《楚辞》十七篇的公子,每年盛夏是他在白云山中读书的时节。山中的樵夫此际常会看到在山月江烟之中,数位丰神俊雅的少年在云水中荡舟载酒。诸位王孙同在竹筏的尾端,对月操琴,临风吹笛,而周郁修则能分辨出音律变化中最细微的瑕疵,当他回过身来时,吹弹者便知道自己需要拨正自己的曲调了。
在恍如幻境的洛水离宫中,水银般的月光穿过高大的云榭和殿门,泻在清亮的楩木地板上。在藏书的宫阁中,周郁修同头戴高冠的学者辩驳玄学自魏晋以来的变化,或者临摹顾恺之如“春云浮空”的维摩诘像。
但周室公子每在宴游欢饮后,素然自处,留下一叠薄薄的诗稿。
他最喜诗的纯粹和超越。
虽然他并不赞同刻印自己和几位王孙合著的诗集,但是在诗集意外流出后,数月间便成为当时整个洛邑崇尚的风气。
但人们并不知晓,周郁修还擅于一门玄秘的、被世人称为“通天彻地之能”的技艺——道法,尽管为他此耗费的精力绝不比诗书或剑术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