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来了军营中能找到的所有止血药剂:白鹤藤、稗草和蚌霜散,但这位道法高强的玄客没有撑过当天夜里。
应图在弥留时刻,不断恳求,希望我能找到那位公子。
他把自己的浑仪托付给我,据他说,只有把浑仪交到那位公子手上,中土的这些传承久远的修真宗门才能免去覆顶之灾。
我的目光落在浑仪上。
是六角锡盘的形制,虽然中部被六镇玄客全震凹下去,但它的形制仍是古质苍莽,手触上去还有暖意。
找来的铁匠,用灼热的铜汁浇在浑仪之上,果然如应图所说,恢复了原来的规整形状。
重要的是,表面浮现了一大片符文,似是甲骨卜辞。
我细细数了那片符文,共有七行。
倒吸一口凉气,我无法让自己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这短短的七行刻文,便是包括应图在内的七名玄客的全部生命凝结。
应图最后说到,玄客的法器都是性灵之物,法器不仅是加倍释放玄炁威力的兵刃,但同时也是记载玄客道法的载体。
法器一旦落到其他的修真者手中,被解读后便能从中推出原有者的道法流派、玄功深浅以及所修习功法的诸般秘要。
应图临终讲了经过。(每段倒叙)数日前,应图同另外六名玄客,皆为四大宗门门下。
七人在千里外的幽云六镇,遭遇了六镇玄客。在南返的路途上,几乎都是被屠戮的血战。
进入山南东道地界的时候,只剩应图和重伤的‘朱约宗’一人。
浑仪上的另外六行符文,是六人临终前,分别用玄炁将自己对战时六镇玄客的所录下的对方招术、应对心得都转刻到应图的浑仪上,这同时也是他们一行的使命:查探六镇玄客道法源流。
而此际,我也明白了一个符文的意义,便是敌方的一式道法招术,而每一都是他们七人披肝沥胆、用性命、勇气去储下的智力凝结。
身在幕府我冗务缠身,只能按自我所知的方式去找寻那位公子的音信。
半月间我派出了四班探子,但都如石沉大海。
静中等待,我心焦不已。
过得月余,曾有一班探子报“房陵”有消息。我连夜赶去,但没有结果,如此又辗转几次,始终不见动静。
经略使新借了一支两千多骑的柔然兵,江北行营中战力大增,柔然并皆为塞北骠骑,驰骤如风,配合江北行营的步军并进作战,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受降之后,自然是大宴三军。
赴宴后回到寓所,残余的酒力,让我在连日的忧虑间半醉半醒。
不论是战事阴云雾罩的形势,还是中土玄客的危机,都让我惴惴不安。
我始终找不到解法。
心头累积的焦灼在身体上也有了表现,我的魇寐变本加厉,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
在榻上我翻了身,背心忽然舒适一些,是月姬在给我推拿。她见我捏眉心,便拿过痰盂,我赤了半晌脖子,终也没呕出来。
月姬将痰盂放回,我有些动容地回头看她,竟有些愣怔。她外衫都没有顾上批,只身罩素纱襌衣,腰身的线条若隐若现。
逝去的年华虽然让她有些妆残粉褪,但毕竟是出众的鲜卑美人。
这样的旖旎我在一年前还是不能想象的。
我知道自己再看下去是会发痴的,庆幸的是还有话可说:
“俘虏营中我已打点过,你兄弟只在杂役班做些活计,不同于那些寻常胡人,军营中的骑校军士够不着他,并无性命之忧。你放心,有我在,夷狄华夏间再水火不容的形势,也不会烧到他的头上。”
月姬虽面上仍存疑虑,却温顺地向我点头,继续给我挤按眉心道:“如此便再好不过,我打十岁起入教坊,我兄弟后来学了生意,也是多年不曾亲近。这回朝廷下令灭胡,如果能仗你之力挨过此劫,我必定全力报答。”
我派出的探子中,一人名为“谢仪”,素来办事倒极为得力。
一日谢仪来报,在“邓州治穰”发现了一位道法高强的贵介公子,行事更是如神龙云隐。
谢仪行事果断,虽然人海传信,难免讹误,但我知道还是有几分信他的,何况托付浑仪这件事不能再等了。
我找了马洵,和他一起面见经略使。治穰是邓州首府,本来也和行营幕府有许多事务往来,我再三请缨,加上马洵的人情,经略使终于放行。
路上车马颠簸,更加重了我的忧心忡忡。只行得半日,我便觉得头脑昏黑。
下午行路,金羁忽掀开车窗的帷幕对我说:“长史大人,我们今日已行出百许里,人困马乏,是该歇歇脚了吧?”
下了车,我才发现满眼都是水田青苔,伴着远处的孤山远影,洗尽胸中的腌臜思绪。
原是这样的景致,怪不得金羁定要我下车。
他知道我的性子,好山水才远胜过我平日服食的那些安神汤剂。
次日,治穰对我的接待比淮安更为隆重,我也盛情难却地经见了带着地域特色的声色犬马。
尽管心中鄙夷,但是肉身的食色本性还是很期盼对这些的尝试。
浮华浪掷过后,我没有随刺史、“別驾”留宿章台楚馆。
返回客馆,馆吏早已将卧房收拾妥当,屋内的墙壁、拔步床上的被褥都是薰笼燃过香料的味道,躺在床上,我贴着黄玉枕,辗转不能成眠。
真道是孤眠况味。
第二天办理公务,治穰別驾“梁舆华”劝我搬来他的府衙去住,他殷勤相待,我不好拂他的意,便让金羁、谢仪和军汉一起搬了过去。
晚间衙署无事,只有治穰的通判过来与我叙话,请示了城内日后吏民的狱讼处置之法。
我卧在署内东房,将箧内所携的几卷书都又翻看一遍,忽然视野昏昏,终于将要睡去。
值夜的衙吏却带着两个使役过来敲门,都低着头,给火盆内添了许多炭,然后躬身退出。
这一下自我睡意全消,我在泡好的茶中又加了许多茶叶,茶汤极浓,复放在铜炉上烧沸。蜷身返回阔大的拔步床上,屋内的光线随着灯烛的火焰明灭起伏。
时节已是初冬。
寒夜在温热的砖墙外静候,我呼吸着空气中的萧瑟。室内唯余木炭在火盆中轻暴的哔啵之声,我重又打开书箧,有一卷是南朝文人的选集,目录上都是陆机、颜延之、吴均这些名字,都是文体清拔、音韵谐畅的文章,郎朗读之,实在超脱可爱,胸臆间升起一股清朗之气,但随即消失。
大概是我终究厌倦了的文字生涯。
我嗜好读书,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如今日这般。
要以此为命。
要将自己熔铸进去。
尽管我清楚这世上有许多命运远比我为悲惨的人们,那些在战乱中死去或仍在受难、依旧辗转于沟壑的人们。
尽管我该为自己没有在一年前饿死而感到庆幸,但此际思潮难平。
我出身寒微,却也读过几年的书。我如今做的都是圣贤书中不以为然、甚至是鄙弃的事,尽管我却别无选择。
少时的我总以为自己可以安“贫”,尽管我从来都不能忍受“贱”。但那时的我哪里知道,既然占了“贫”字“,贱”又如何能脱开呢?
我曾习惯于去追索那些使我痛苦和发狂的问题,所以如今,我常常希望自己能全部戒除这些自我折磨。
不知何时,叩门声使我豁然惊起。
原来我在卯时睡去,此时已接近中午。梁别驾在门外轻叩兽环,我起身开门,将他请入内间。
略谈过公事,闲话间,懂得医理的梁別驾搭过我手腕,诊了片刻后叹道:“长史大人面色铅灰,虽脉象沉滑,倒也不算出奇难治的病症,只是下官于医道半通不通,不能鞭辟入里。”
他转而劝我到治穰东南的医馆,那里有位新得了盛名的医道圣手。我本不大信这类坊间传言,但困厄之中,他再三劝说,聊胜于无,便准备了车驾前去。
医馆是在一处乡邑,虽然地处幽僻,但是门前的车辙却斑驳纵横。
因有別驾陪同,我们直接绕过人声喧沸的厅堂,进了内院。那位神医在正屋给人施治,仆人请我们在医馆东首的抱厦内等待。
抱厦格局不大,但简朴而有古意,厦内不过是几色屏风、家俱,还有杞梓木的书架。
杞梓木黑而油润,触手极坚,书架上除了《黄帝内经》、《本草经集注》和《肘后备急方》之类医书外,竟还放着一个风水罗盘。
我细细端详,发现它又并非如此。
它的上部有“浑天黄道仪”的子午环、六合仪,底座却是刻着大周天的六角罗盘,整个大周天有着二十四山的分格。
忽然间我心中寒意陡生。
在医馆外庭,我又看到了追杀应图的两名六镇玄客。
他们站在廊柱下,似在谈些什么。
这时仆人请我和別驾到正屋。
神医是个清瘦的年轻人,青衿儒服,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彼此敛衽叙过礼数,我向他问话,他却不答。
仆人急忙在旁解释,代求赎罪。
原来神医竟是个聋子。
但神医的颖悟的确教人叹服,虽然口不能言,但只手语比划,已让我承认他比我更了解自己的病候。
诊脉时我不住颔首。他指出每一点都能切中肯綮、恰如其分。
神医也为我开了一张很长的药单,道谢后,我拿过给別驾看。
梁舆华先是赞赏,所用药剂是君臣佐使的良药,深合药物七情合和之道,但是继续看下,他的神情却疑惑起来,最后竟不住摇头,直叹道:“这如何使得,开出这样的药剂,此行又何必来呢?”
別驾重又走入屋内,在一页纸上写了数行,将纸转过推给神医,神医看了,只是极有礼貌地地微微摇头,別驾又如此写了两段,神医终是摇头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