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未见到彩霞的问候，李黎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焉焉的。他揣上信件，带着遗憾，神色凝重地离开分队部。
对晓梅的来信，放在以往，李黎如同干禾逢雨露，笑逐颜开，喜不自禁。而今却已麻木，无过多兴奋。仿佛不用期盼自入怀，理所应当。或者来也可，不来也可，无所谓。寂寞时分念彩霞，心中自有佳人陪。
他原本返回艇上拆阅信件，然后再把那化学书看，压根就没打算在岸上逗留。可未行至码头，刚出分队部的门口，就远远地看见方维根和任建，正回走在码头上。不用寻思也明白，他俩准是找自己。
“哈喽！”李黎快步迎上前。
“看见你们艇靠码头，我们就过来，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就上了岸！人都不见。“出乎预料，扑个空。方维根的语气中，带着调皮，也含有一丝埋怨。
“几天不见，倍加思念。刚从港湾回，你就上岸，急着跟相好的人会面。”任建发言，不雅的思想总是作祟，仿佛别人的思想，都跟他一个样，“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跟商店里的那个美女有一腿？“
“月老不赐桃花运，寻遍天下也独身。”李黎不生气，知道任建就是这德行。笑着反驳，“我如果有你那峻俏白净的脸，巧如弹簧的嘴。加之腹中的甜言蜜语，如泉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用你们猜忌，早就拥她入怀。只可惜没有啊！”
方维根出面打了个圆场，“别听他瞎讲！三句话离不了本行。头脑尽装儿女情长，总想着别人跟他上床。在家风流过度，入得军营仍不减当初。”然后言归正传，闲话不再讲，对李黎说，“走，我们上街唱歌去！”
“这个……”李黎讷讷不出于口，实则想上艇拆阅信件，更想争分夺秒，看书学文化，以弥补这些天夜里的耽搁。不想上街娱乐，而人为地浪费时光。可在两位老乡面前，又不好直接回拒。毕竟人家是专程前来邀约，并非碰巧路过的口是心非假惺惺。
任建见李黎不够爽快，上前一步，拽住李黎的胳膊拉起就走，“犹豫个球，走！这几天呆海上，还不够闷嗦？打老远过来约你，还装傲慢，连街上的美女都不想见。整天蹲艇上，呆闺房，像个娘们，哪像个男子汉！“
事也很凑巧，小周的三轮车，刚好从此路过。“小胖子，要上街吗？“
李黎尴尬地笑笑，不知能说什么，身不由己地上了车，去往三都街头。本无兴致，便无歌声起，却又抵不过战友的规劝，只好点了首不太流行的《空期盼》：
一年三百六十五，站台离别细可数。朝朝暮暮相思路，可知走得好辛苦。明知过往回不去，却又总是难忘记。盈泪问红尘，为何相爱的人却要孤单行。为何相守无缘仍相牵，天涯望断，不见人影还。再多的等待，难道也是空期盼，无人怜。
“这首歌还蛮好听，咋就从来没听过呢！”方维根啧啧地探询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莫不是你早就会唱，在山村老家学的吧？“任建也在一旁掺和。
“山村老家？”李黎疑惑，“你以为歌声都是从空中往下掉，先有高山，后降落在湖泊，再传入平坝青年的耳畔？”
言毕，李黎也没再卖关子。说这首歌是艇上报务兵那放音机里面的。在港湾的几天里，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个江西籍报务兵，总是放这首《空期盼》，有时还是单曲循环。虽然有时感觉到烦，但从未表露过。要不然怎么学得来呢！如果没有对方的配合，纵然能哼音律，也未必能弄清歌词。腔圆字不正，让人听起来含糊不清，以为念咒经，也会不舒服。而他也没这半斤八两的习惯。
就来了首《空期盼》，再怎么规劝，李黎也不点唱了。身在曹营心在汉，虽无兴致，却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他坐在旁边吸烟喝茶，很想拆阅裤袋里的书信，可OK厅里灯光暗淡，看字不清。若出门外，又觉不妥，显得处世不够尊重，容易得罪人。
本是一起出来唱歌寻开心，理应你在大声唱，我在轻声和，才显得气氛浓烈乐无穷。可李黎像怀有心事，提不起兴趣。方维根见罢也就只好忍痛割爱不再点歌，准备收场回营房。再说，艇上的晚饭，也很快到点。
不想这一提议被任建否决。认为唱歌不来劲，就到舞厅去。如果能碰上漂亮的女性做搭档，今夜必是心花怒放。握着手，搂着腰，不用听曲移步，所有烦忧尽可抛。至于吃饭，就在街上将就点，哪怕吃碗面，也别让兴致断了线。
论跳舞，而且还是任建提出。江轮上，那已尘封的记忆，被李黎轰然打开。芳芳优美的舞姿，甜润的歌候，翻滚般地涌向脑海……
他盯着任建的脸，想着芳芳的模样，即而哈哈大笑……这一反常的表现，搞得任建丈二摸不着头脑，“你用这样略有所思的眼神盯我，又发出如此爽朗的笑声，难道我建议去跳舞错了吗？“
“没错。只是说起跳舞，让我想起了往事。”李黎问两位战友，“还记得江轮即将停靠上海码头，那晚会上，小卖部服务员的演唱吗？“
“芳芳的那首《爱恋》？“
李黎笑笑，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方维根凑上前，吟出了歌词，“你说你要走，无法把你留。握住你的手，浪漫甜蜜心头有，万语千言却梗喉……”
任建也不甘示弱，“泪湿了双眼，不想让你见。伸手掏手绢，让你看蓝蓝的天，阳光灿烂白云散……”
“看来那服务员很有女性魅力。你们能记住，其实我也没忘记。“李黎吟出了末句，“何日重相逢？问问明月水中花，秋叶落尽梅香时。”
（二）
提起当初忆江轮，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乐此不疲。停了点歌不再唱，柜台前，付了帐，轻松走在大街上。李黎望望天空，抬腕看看表，认为现在去舞厅，时间尚早。舞厅人太少，不够风狂。与其那样，不如先吃饭，且不用AA制。由他做东，回请二位，就当是答谢上次的洗尘宴。
艇上生活开海灶，四菜一汤吃得好。说是在外面用餐，无非是赖得走那几里路，以防沿途景色来搔扰，失去跳舞的兴致。并非想用大鱼大肉来解馋。
三瓶啤酒三个人，坐定餐桌，各占一方，有模有样。花生几颗，田螺很多。本不胜酒力，却还装酷。干杯酒下肚，颜面通通红。夹了花生吸田螺，腹中有话尽可说。
方维根捿足先登：今天邀你出来，李黎你别怪。你不想上街寻欢乐，我们不问为什么，心里也明白。可这岛上，就我仨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平时训练多，难得聚一起。今天有机会，就算对你是耽搁，点点也无防。希望你也这么想，不要生责备。
跳出农门谁都想，来自山村的你更不一样。其实我和任建也想过，到时若真退伍，你不想回山村，我们告知前辈，消息放出去，“退伍山村郎，欲携嫁妆做衣裳”，定能让你迁移坝区出山村，帮上你的忙。当然，若有邱远行那命运，就当我俩多嘴。但别往心里去，因无恶意。
李黎听后笑笑，并未表态。以后的事以后说，现在考虑有点早，时间跨度大，易伤头脑。虽然酒不多，但还是要喝。言外之意，不议此事。
吃饱喝足，照着计划去舞厅。却不想，半途看见纠察在巡逻。横生枝节扫雅兴，任建怒怨，“这纠察真的烦，总是捡块封皮当告示，以为自己硬是代表支队。其实人家戴不戴帽子管他球事。拿在手上，夹在腋下，还不是名战士。要是真正上火线，说不定人家比他还勇敢。和平年代，在这街上逞强、趾高气扬，算有球本事！“
李黎没说话，但知道结局。还是方维根做了总结：“别在这里发牢骚，今天的娱乐结束了。”
回到艇上，黄昏已走远。军港的夜，一如往常。李黎进得操作室，拧开白炽灯。酒晕挂脸上，心里却明白。急不可待掏书信，看看有啥新情况？莫非晓梅替母代笔，传来娘亲的牵挂。操作凳，坐身下，拆阅来信，敬听娘训话。哪知娘未发言，尽是晓梅情缠绵：
时间悠悠过，一晃又是秋。凝视山间溪水流，岁月游走不回头。几多相思几多愁。
昨夜梦中会，黎哥身影，人比黄花瘦。酸楚涌胸怀，顿湿眼眶，几乎泪挂嘴边。痛惜声声窃窃问：这是怎么啦？离家时分浑圆腰，回到军港，竟成细条柳。谁之过？是训练频繁，还是寂寞难耐相思苦？但见黎哥微微笑，未作答。深窮眼眸里，却含隐语……
醒后难入眠，起身卧榻前，忆梦境。惟有痴醉红尘念佳人，才会茶饭不思，遭遇梦纠缠。以至愁眉不展，尽现憔悴容颜。
转念想，黎哥有誓言：山外女孩美若仙，仍持凡尘心，不为情所动。随坚信，你我青梅竹马，不会轻言离别。即便邂逅红尘烟花女，也会视为过客，聊聊而已。初心不改，情不移。而黎哥也不会背判自己的承诺，对吧！
只是不知为什么？近些日，少见黎哥传信息。莫非中途邮递员，工作疏忽有遗失？抑或军中训练真的忙，没有时间诉衷肠。
不管怎样，也无论黎哥有啥追求，晓梅都支持。漫漫人生路，风里雨里行，携手到尽头，初心不改，永不弃。
————你的～晓梅
阅罢信件，李黎眉头皱，久无语。做了一个梦，至于这样？他感觉晓梅仿佛知道些什么，却不言。这封信表达的风格，与先前相比，有差别，很含蓄。细思，自己背判承诺，心装彩霞，山村没人知。莫非晓梅有感应，来此探究竟。想到这里，他深叹一气，举目望向窗外……
（三）
李黎心里清楚——晓梅是个好女人。可自己身在山外，面对精彩的世界，真真切切地感到好无奈。纠结缠绕在心头，很难受。他起身出室外，伫立甲板，任海风拂面。想借助这柔柔地海风，理清自己凌乱的思绪，从而忘掉烦恼和忧愁。然而，想忘记，却又偏记起。
夜色中，身后朦胧的岛山，仿佛就是老家的山巅……山巅上，晓梅送郎归队，一直未离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而那时的自己，却急急地盼望与彩霞在车站会面……惭愧绕心头，更添愁。
幸儿酒精已飘散，不在身上留。记起容儿的来信，待他拆阅已很久。忙转身，仿佛这是抛弃烦忧的出口……
李黎阅罢文字才明白，晓梅去过酒厂见蓉儿。所谓红尘烟花女，晓梅暗有所指。并非彩霞，而是陈蓉儿。他想，这样也好，稍许得以慰藉。对蓉儿，自己仅定格在朋友关系，不曾产生儿女情长。抛开彩霞不提，还算对得起曾经的誓言。
可蓉儿的柔情万钟，自己又将如何应对？直言拒绝伤人心，从此陌路两不牵。婉言劝退，藕断丝还连，仍有牵绊。一时不知怎么办？
为了寻找答案，他捧起书信再看。这次很仔细，看出端倪，却又无名火气。什么“希望天天有，失望紧相随。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吉言。就那么肯定？无缘军校，败成定局。
不过，再拜读，又佩服蓉儿有心计，说得也对。自己确实不甘寂寞，渴望山外的世界，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蓝天白天。且与晓梅也有过肌肤之亲，还盟誓，山崩地裂永不弃。只是“晓梅真留不住你远去的脚步，我将等待并迎接你的归来。进工厂，出山村，溶和在外面缤纷的世界”。让人觉得不舒服。这与方维根的“退伍山村郎，欲携嫁妆做衣裳“，如出一辙。赤裸裸的倒插门。真是受不了。
一波平息，一波接踵而至。这样糟糕的心情，如何能潜心学习。看来今夜又将如同在港湾，任时光游走，无法挽留。
左思右想，还是彩霞的话听得舒服，“随着基础设施建设的突飞猛进，房地产建筑，将走向如火如荼。届时，农民工必领先主流。县城拥有摩天大楼，不再是梦；别看现在南下打工热，往后县城里，也可打工挣钱。即便退伍，也不用回山村。“
想到彩霞，李黎来了精神，可在瞬间又心寒。望眼盼情书，期待鸿雁归，竟是空一场。他闭目咬唇，隐忍失望在心头肆意流淌……良久，拽笔铺笺，不是给晓梅、蓉儿复信，而是向彩霞倾诉柔肠。似有不吐不快，心里堵得慌。因激情满怀，用心而作，他挥笔书信的手，未作停留，一气呵成：
前些天，随艇去了避风港湾。滞留水中央，下不了海，上不了岸，在艇上寂呆数日。期间，朝思暮想，早回军港。不是奢望登岸徜徉，而是唯恐佳人寄语，不被搭理。然，今回港，信未见，心悲叹！
静夜无眠，相思窗前，聆听涛声，任风拂面，仰望苍穹，多想问星空，远方的你，可否知道我深深的思念？
破浪航行回军港，执掌舵手也曾想：左边站一个你，右边站一个我，我们紧相依偎，齐心撑舵。望前方，海天一线，波光嶙嶙，惬意心肠。看海鸥翩翩，嬉戏追逐。私下窃语，憧憬着我们未来幸福的生活。人生路，哪怕崎岖太坎坷，哪怕像这海浪波涛滚滚，那又如何？只要你我肩并肩，不畏风吹雨打，同心协力，一切障碍，算得了什么？还不是被踩在脚下，照样前行，奔向远方……
说句心里话，缱绻在文化课程的角落，之所以不畏伶俜辛，全因有你在我心中做陪伴。是你，给了我催人奋进的动力。
深情泼墨长倾诉，无非是托风寄月，告诉远方的你——彩霞，我想你了！
然后，李黎未卷阅，就潇洒地署上自己的大名。立正起身，呵欠一打，扭腰手臂伸，像完成了重大使命，回归轻松，一如往常。
夜已深深，却无倦意。如此，是给晓梅、蓉儿回信呢？还是捧起文化课本，纵身入知识的海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