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在书里,李黎浮光掠影地见过,“会休息的人,才会工作。”当时以为,这不过是名人说的话,变成了文字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走在自学的路上,他才深刻地体会到此言沉甸甸,如同蓄势待发。也由此领悟了汽车的倒档,舰艇的后退,都是为了更好的前进。
所以他清楚,休息好,才能保持清晰的头脑。昏昏沉沉地看书学文,除了走马观花摆个样,吸吮知识,不可能。思维被封闭,缺乏驰骋草原、拥抱蓝天的激情豪迈,想破解难题、冲出困境,无疑是痴人说梦。
如此以来,他就养成了午休的习惯。只要不接送长官,艇无任务,都会小憩片刻,以应对接下来的自学课程。便于更好地消化在记忆里。
中队部的广播喇叭,不定时的会播放歌曲。但从不放军歌,也不放悲情歌。像“有谁能够了解,做舞女的悲哀……谁能用爱烘干我这颗潮湿的心,给我一声问候一点温情……”这类公然挑衅、撩拨水兵欲火的曲子,只能私下陶醉。于是,迎合官兵心理,浇灌思乡愁,《黄土高坡》、《热恋的故乡》、《松花江上》之类,便常时在岸边荡漾。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听成习惯,甚至是麻木,该干啥干啥。没人理会,没人评头论脚。好像你唱你的,我****的,互不搭理。
但李黎那天午休正酣,耳畔传来《大海啊故乡》,那时而低调,时而高吭的旋律,拔动了他的心弦,惊扰了他的香梦。醒来才发现,眼泪已自眼角悄悄的滑落……
尽管大海不是他的故乡。但提起故乡,身在军港的他,又怎能不思乡呢?探亲归来,历经春秋冬夏,花开花谢,雁走又飞来,一晃又是一年多。在这秋风扫落叶的季节,想到妈妈,想起妈妈对孩儿的牵挂,南北东西随天涯,鬓角是否添白发?他心里有种道不明的愧疚。都说光宗耀祖,母长脸。可自己给母亲带来荣耀了吗?不尽然。士官梦灭的凄惨,让他回到故里,不敢海阔天空、谈天论地。如此,母亲能炫耀什么呢?如今的自己,虽然已基本走完这段自学路,进入复习阶段。但最终能否经受得住考验,梦圆军校?还是个未知的迷。
他起身坐起,习惯地抽支一包不到两元的“富建”香烟。心想,军校考题的思路,自己还不够清楚。警卫班长留给他的,没有这方面的资料。而邱远行答应帮助,却又山重水复路遥远,迟迟未到位。
不知复习的重点,中心开花,全面摊进,有可能费时费力不讨好。真是一言难尽苦诉愁,前方凄迷心忧忧。
他扭头向窗外望去,天蓝蓝,水蓝蓝。慨叹,这不是故乡的故乡,让我升起了梦的风帆,也让我体验过杆折的辛酸。大海啊!能否告诉我,下个军校梦,是梦圆彼岸,还是搁浅海滩?千万别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抛开低迷与惆怅,不念这大海啊故乡,想想“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心境稍许好些。驻守在这岛上,尽义务,谈不上什么收获,能走完这段寂寞、艰辛的自学路,也算不错。不管以后能否摘得榜上有名的桂冠,于自己来说,拥有这些知识,总比先前,空白的好。
遐思酣然,一支香烟未吸完,岂料艇门被打开。分队文书送来通知单。李黎起床,接过一看,原来是通知本艇人员下午到中队会议室去开会。
“用喇叭在广播里吼一声,不就行了吗,还得跑上这一趟。“李黎的语气里看似带着关心,实则是责备对方打搅了自己。
“又不是中队的全体人员。”
“知道是什么事吗?”李黎笑笑,也为刚才隐身的责备,感到羞愧。
“好像是关于训练。”文书说完,补充道,“不跟你聊了,我还得上拖船去!”即而转身离开。
李黎手里拽着通知单,心里犯嘀咕:训练?能训练个啥?齐步,跑步,正步,还不是锻炼身体,保持身上不掉骠,储备强劲的战斗力,上了战场,便于跟敌人拼刺刀。可这是负责运输的登陆艇呀!不是陆军的格斗。即使训练,也是方维根他们那样的战斗单位吧!怎么就轮到这后勤了呢?左右思索,李黎不得其解。不管怎样,通知下来,就得报告艇长。这是规矩。
(二)
自训练团之后,上了岛,在李黎的记忆里,从没进过会议室开会。偶尔进去,也是为了看看电视。中队有啥事,在码头集合站队。中队长或教导员,三五几句传达上级的指示,提出本单位的要求,然后宣布解散。不会摆架子、抖官威。不会发表陈辞滥调,而让士兵腿软腰酸的演说。可今天,却别出一格。
会议室,设在中队部的三楼,可以容纳一百多人。里面有靠背的长座椅,进去就可落坐。不像训练团,自个带蹬子,统一起立或坐下,并且还要挺胸抬头、直视前方,搞个军人坐姿。在这,自然、随便,但没人跷二郎腿。
落坐之后,李黎四处瞅瞅,觉得奇怪,扭头窃窃地问身边的枪炮班长:“中队开会,应该是整个中队成员,咋就只有我们登陆艇和拖船的人。其他艇上的官兵不参加吗?”
“谁知道啊!”枪炮班长不无肯定地答道,“可能要参加支队训练。”根据经验,他也吃不准,只能估计。
结果真是这样。近日,支队组织实弹射击训练,所属单位派艇参加。本中队调派的是登陆艇和拖船。
出去,就是代表中队。成绩,自不必说。形象也重要。无论哪个方面,都关系到中队的声誉,涉及到领导的颜面。所以,要组织起来开个会。统一思想,明确任务,并提出中队的要求和希望。
李黎心想,支队组织训练,驻守在其它岛上的舰艇部队,也要参加。这小小的三都海面,肯定容不下炮来弹往。如此,出海是必然。
他暗自庆幸自己进入了复习阶段,要是还在自学路上走,那岂不顾头顾不了尾,造成耽搁。在海上炮轰枪鸣,没个三五几日,估计不会消停,回不来。避风港湾的夜,又要重演。
而现在,倒也没那么担心。所学的知识,都已在脑海中。欠缺的只是回味、巩固以及纵深探索。书上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是书呆子的表现。如今随艇出海,无疑会开阔视野,觅得置身大海的灵感。这,有利于积累写作素材,提高写作能力。
如此,他觉得参加这次训练,对自己前程而言,是锦上添花。但人心不足蛇吞象,也有遗憾绕心间。
离开码头,驾艇驶出三都澳,去往预定海域。他在兴奋的同时,低头看看胸前挂的冲锋枪,忍不住憋嘴摇头生埋怨:就这冲锋枪,没一发子弹。幸好是训练,若上前线,与敌对搏,枪身都要砸烂。当想到在警卫班站岗,挎着空枪套,他又会心一笑。想起训练团的打靶场,他又开始沮丧。虽然那是三八式,样子古老,不好看。但也亲自扣动板机,射出了子弹,还是五发。而时下,尽管枪好,端在手上也威风,只是个摆设,没用。
他一边操舵航行一边想,自己的岗位,是撑好舵。扣动板机发炮弹,是枪炮兵的事。冲杀是陆战队的事。而自己却配了枪,什么意思?他悬猜,训练科目的制定者可能是考虑生死存亡关头,舵手也得上。所以要配备登陆冲锋时用的枪。
海平线之上,夕阳傲居,夜未撒网。艇行至预定海域附近,联合训练在次日。艇长叫报务兵发报,遵得上级同意,他临时决定,将艇靠上一无名岛的民用码头。这样,夜里就不用像港湾那样,抛锚于海中央。
远远望去,即将停靠的无名岛,一条长长的绕岛公路,无人影,也无车辆出没。码头上也无船只的踪影。出奇的安祥、寂静。
这是一条用石条子砌成的公路。不宽,两辆汽车无法交错。三轮,倒可以小心通过。大概是不常使用的缘故,整条公路连同岛山腰,全铺满了新鲜的海带。且无岛民看守。
艇长解释说,这些带皮,晒干以后,几乎都销往内地。李黎由此才知道,老家商店里卖的海带,干干的,有些带皮身上还布满白色点点的盐沫,原来输送的源头在这。
而这带皮又是怎样生产的呢?听艇长讲,他曾经也好奇,为此专程请教过渔民。才知带皮的种芽不长,几厘米左右。种植时,将其一根一根地夹在绳索上,放入海中,再也不管,也不用添加什么辅助剂,待它自然长成后,收回绳索,一片一片地摘下,晒于阳光中,即可。
紫菜的种植方法,跟这一样,没什么区别。
久呆一处易生厌,移驾别处观风景,悠觉鲜。
不知谁提议,大家要不要上山巅去看看?艇长责备说,“亏你想得出,也不看看现在是啥时辰。上去之后,回来还看得见脚上的鞋吗?再说,这漫山遍野全凉晒着带皮,下脚都没地方,还轮到你自由来去?“
旁边的炊事兵插话,“你们去也好,不去也好,反正我是上不了山,不如现在回艇做饭去。“说完,也不管艇长同意不同意,弯身撸卷脚边的带皮,并就地取材,用带皮做绳索,捆住,提在手上,头也不回地走了。此举,不光是回艇做饭,更像是有预谋的顺手牵羊、盗得带皮归。
“你们看看人家小王,多理解人!知道这些海带,主人吃不完,主动地帮着解决,以免产生浪费。”艇长笑笑,继续发表观点,“岛山就不要去了。觉得差不多,就回艇吧!休息好,养足精神,便于参加明天的海上训练。”
“回去就回去,岛山那边,肯定也是海,没什么稀奇的。”提议没被采纳,那水兵自我找到了台阶下。
(三)
此时此景,大伙心里都明白,摆在眼前的海带,偷也好,盗也罢,不拿白不拿。这样的机会,恐怕今生不会有。一人动手,打开了缺口,大家蜂拥而至,齐跟上。像那炊事兵,用最大的能量,笼络身边的带皮,捆住,侧腰提回艇。炒、熬汤、凉伴,应有尽有。
吃不完,或者生腻不想吃,打包邮寄回家,也不会被追问,倒以为是天经地义。
此翻行程,这是艇员最实在的收获。
对于岛民的损失,未憾动其冰山一角,不值一提。
蓝天白云下,海浪滚滚。船头溅浪花,船尾波涛紧跟随。
登陆艇参加训练,没能登陆。航行在海上,僚望别个表演,成配角。中队派出的拖船,担当了拖带靶子的重任,有事可干,参加训练,名副其实。
拖船东边走,登陆艇,西边行。二者列横队,间距数海里,远远可望见。参训战斗舰,打靶走中间,过专用通道。
因为是训练,还是得讲究。艇长坐阵航海室,左手拿话筒,右手拽着望远镜,指挥航行。前进几,后退几;左舵多少度,右舵多少度。全凭他的一句话。
李黎背着没有子弹的冲锋枪,叉腿站定。耳听指挥,手撑舵。望了前方,不忘左右看。真正的大海,此刻在感觉上出现——浪涛起伏,浩瀚无边。
“上有天,下有地。”用在这里,算是放屁。且看,蓝天云朵朵,无垠海水跃眼帘。陆地,在哪儿?只能在回忆中遇见。
早就听说,七大洲四大洋,三分陆地七分水。今日才有所领悟,惭愧!曾在山村念着文,一度以为,课本有点哄人。明明处处是高山,外加CD平原,除了西边的沱江水长流不息,哪里还有啥子水能超过这山地?
他想起内陆的崇山峻岭、江河湖泊;想起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想起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彩霞身在鞋厂,机器的轰鸣;想起老家的野花遍山开,迎风摇摆;想起干旱时节,乡亲们祈盼老天下点雨,那望穿的双眼……身为山村娃,能见到这浩瀚的大海,他着实感激上天的眷顾。
遐思翩翩,本是安然。不想报务兵前来报告,参加实弹射击的舰船,已进入训练海域,很快就到。
海上打靶,李黎没见过。心在想,要是枪炮兵技术弱,即便舰长下达的指令正确,拖船后面的白色帆布靶没打着,炮弹射向了拖船,不知支队宣传科的新闻稿咋个说。
他庆幸没在拖船上服役。要是射手真的差,不知自己掉进这海里,还能不能存活?和平年代,尽个义务,丢了小命,划不来。
登陆艇上站,他洋洋得意,没危险!扭头观海面,猛地看见战斗单位的排头舰,已与自己在同一横线,并且向拖船后面的靶幕射出了一排炮弹。炮座的火光腾空起,尤为壮观。深回眸,参训战舰成纵队,一艘接着一艘,间隔不远,紧随而至。当路过靶场,便开炮。不管中不中,打了炮弹,继续向前冲。不会减速逗留。后面的战舰,接着上。
可就在此时,观摩正酣,不知是潮起,还是战斗舰路过排来的急浪,登陆艇随浪起伏,颠簸异常。犹如从老家房顶突然掉在地上,还未回过神,又从地上被提上房顶,再被撸下……如此周而复始,没几个回合,李黎就感觉恶心、难受,身体支撑不住。
他曾以乘客的身份,搭乘海轮。从上海到福州,浪涌海风吹,颠簸摇摆,恍如荡秋千。除了舒服,没有不适的感觉。当下却跟艇长报告:“艇长,我不行了!”
或许吨位轻重有别,登陆艇抗浪,不敌海轮。
艇长没问为什么,放不手中的东西,接过舵盘:“这是晕船,很正常。内地过来的水兵,都要经过这道坎。胃难受,下去吐,吐出丝丝苦胆水,就算过了关。休息会儿,就没事了。”
李黎卸下枪,摇摇晃晃,出了航海室。蹲在船舷边,手扶桅栏。不用辅助,胃已翻滚,哇哇直吐。他不晕车,却在这海上晕船,泪花模糊了双眼。当胃里食物被掏尽,没有东西再吐出,难受得到了极点。三五几下,吐得他疲乏不堪,喘粗气。睁眼看看汹涌澎湃的海面,竟然默默问,“这种滋味,何时才能到尽头?”未及提防,艇又开始时上时下,剧烈摇晃。腹里已是空空如野,却也忍不住使劲摁住腹部,致使青蓝的苦胆水,缓缓从口中溢出……闭眼抑头,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好像大病一场。
过了良久,他感觉稍微好点。但压根没想回岗位,也不留连海面上的训练。扶住栏杆,踉踉跄跄到后舱。也不管是谁的床,捡了一张离舱门最近的下铺,仰面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