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当陆晨醉酒之后回首过往时,还是会记起他第一次见到那扇玉石大门的情景。
这是一个封闭的山洞,大门散发着勉强能够照亮整个山洞的光芒,洞里的岩壁上怪石嶙峋,看久了,只让人觉得背后发寒。
他不明白那个自称狼叔的人是从哪里进来的,只记得在树林时,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就到了这里。
再然后,就看到了这扇门。
陆晨从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门,它比十个人叠起来还要高,比五辆马车并起来还要宽,然而当你走到它面前,你却丝毫不会将眼前的事物跟门联系到一起。
你会觉得这是面镜子。
陆晨看着自己映在门上的身影,有些不知所措。
站在“镜子”里的他,头发灰白、面容疲惫、满身狼狈,若不是看到手中那把剑,他几乎认不出那就是他自己。
一旁的狼叔见他神情奇怪,轻笑着说:“认不出自己了?”
陆晨呆呆地点头,声音沙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狼叔不以为意:“寿元消耗殆尽,我觉着,你更应该庆幸自己还没有死。”
陆晨脸色有些苍白,他扭头看着狼叔,难过地说:“我真的要死了吗?”
狼叔仍旧是笑着对他说:“我们终究都是要死的,或早或晚。”
陆晨低下头,沉默了一会,自言自语:“可是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有见到我娘,我爹也还欠我一个解释......”
“好巧,我也没有见过你娘,你爹也欠我一个解释。”狼叔笑得很神秘,“不如我想办法治好你,然后咱们一起去找他们?”
陆晨猛地抬起头,盯着他,那紧张的模样,就好像生怕他是在开玩笑一样。
“不过,我有个条件。”狼叔忽然不笑了,他的表情平淡而又严肃。
陆晨毫不犹豫地说:“说吧,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好。”
狼叔点头,然后从怀中拿出一个卷轴,扔给了他。
“一天的时间,学会里面的东西。”
陆晨接过卷轴,也不回话,立即将它打开。
卷轴里一片空白。
“这......”
他愣住了。
再看狼叔,他摇了摇头,然后伸手触碰了一下面前那扇镜子一样的门,下一刻,他的身体忽然消失,然而映在门上的影子却仍然存在。
狼叔的影子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向前走进了一片悄然出现的迷雾之中。
陆晨着急了,他学着狼叔的样子碰了一下门,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啊!你到底让我学什么!”
他朝着门大喊。
声音回荡在山洞之中,回音跌跌,幽深如鬼。
陆晨试着推了推门,但是不管他怎么用力,大门都纹丝不动。
百般无奈之下,他忍不住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剑,却又立即摇头。
虽然不知道狼叔为什么要给他一张空白的卷轴,但他能肯定,这狼叔一定是出于好心,不然也不会赶去救他,狼叔这样神仙一样的人物,定然不至于跟他一个凡人耍心眼。
既然如此,就不能用这把削铁如泥,并且能破除术法的奇异宝剑去砍门了。
陆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反复检查手里的卷轴。
除了空白,什么都没有。
他索性盘坐在地上,放下剑,两手抓着卷轴横在双膝之上,直勾勾地看着上面的空白。
就这样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直看得眼睛酸疼、双腿发软,然而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就在他开始觉得烦躁时,忽然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他抬头看去,那门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那个男人穿着和狼叔一样的浅灰色长袍,长相却是极丑。
陆晨觉得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脸。
那张脸就像是被人用锤头狠狠地打烂,然后又混着泥水随随便便揉到一起。
陆晨几乎要被吓得从地上蹦起来。
“莫要惊慌,我是吴景明。”
一个温和儒雅的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
“师尊令我来为你解惑。”
吴景明好像没有看到陆晨受到惊吓的表情一样,始终是满脸谦和。
这倒是让陆晨有些惭愧了。
他连忙站起来,对着门里的吴景明行了一礼,抱拳说:“是在下孟浪了,敢问先生,狼叔,额,就是令师尊,给我的这卷空白卷轴,是为何意?”
吴景明回礼,说:“师尊是在教你直面本心。”
“直面本心?”陆晨眨了眨眼,没有听明白。
“所谓本心,便是指我们在摆脱世俗侵扰之后的所想、所见、所闻,它不可名其状、无法言其名,除你之外,谁都无法理解,更无法令其改变,因此,只要明悟了本心,即便你在这红尘里辗转千年、万年,心中也能有一块不被尘埃沾染的干净之地,保存着你最不愿被改变的特质,让你不论何时何地,都能肆无忌惮地做你自己。这是术玄一道入门的根本,尽管你身负武道内息无法精修玄道,但若真的能够在此地明悟你的本心,也可助你早日进入武道境界,更何况,参透不了本心的人,此生都无法走过这扇天心玉门。”
吴景明顿了一下,看着陆晨灰白的头发,平和地说:“师尊既然带你来此,想来也是下了决心,你要是看不透这卷空白、悟不了自己的本心,凭你这只剩微毫的寿元怕也活不了多久,与其死在外面,还不如在这里留一座孤坟,每年这时,门中弟子还能为你添柱香。”
陆晨心中发寒,连连摇头。
他不想死,更不想死了还要被葬在这个奇怪的地方。
“那么,接下来,我给你讲一下什么是术玄。”
说到这里,吴景明丑陋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好看的笑容,他双手张开,好像在感受整个天地。
“所谓术玄,说到底,就是这天地的真相,而我们修习玄道,即是为了窥视天地奥秘,我们所常用的手段不外乎五行变化、周天斗数、化道为符这三种,借天地之力搭构自己的术法,你越明白自己,所能借用的天地力量就越多,同时,你明白的真相也就越多。
“只是,天道莫测,术玄修至最后,就难以避免地要直面蒙蒙之中不可抗拒的天地规则,这自然也伴随着无法想象的风险。在千百年前,我道之中有位先贤,他历经十劫八十三难,一身修为已达极致,某天心神悸动,突然对天圆地方的说法有了质疑,于是穷尽术法,上于九天之外,尽管终因不敌天外飞火而被燃尽身躯,但还是在临近泯灭之前留下法令,道破了这天地的秘密。而后的十年,这世间各地天灾不断,诸国之间更是战火不熄,五洲十三陆遍地尸骸,术玄一道众多门派也受风雷轰击三年零六个月,几近覆灭。
“所幸,天道浩瀚,从不赶尽杀绝,术玄一脉最终还是保存了下来,只是那场天谴毁去了无数术法典籍,所有进入境界的前辈也都在天威之下灰飞烟灭,至此,术玄一蹶不振,直到三百年后才勉强恢复了一些生机,至今一千多年过去,倒也重现了些当年的辉煌,只是比起另外三大道统,还是差得远了。”
吴景明长叹一口气,问:“我讲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师尊之所以待你如此苛刻,除了对你有所期望外,更多的是希望能为术玄一脉添些传承、留些星火,你既然能入他老人家的法眼,自然是有天分的,这些你明白吗?”
陆晨点了点头,说:“放心吧,这些我都明白。”
然后他听到吴景明说:“如此最好,那希望你不会被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吓到。”
他轻轻笑了一下,耸耸肩表示自己感觉很无所谓。
但他立刻感觉自己错了。
因为玉门里那张丑陋的脸上满是冷厉,就连语气也变得冰冷起来。
“师尊有令,明日此时,若你还没有明悟本心,我会来杀了你。”
陆晨这下是真的被吓到了。
“为什么要杀我?”他不甘心地问。
吴景明的语气依旧冰冷:“我已经说过,你寿元所剩无多,与其死在外面,不如死在这里,莫非你以为我是在说笑?”
陆晨语塞,隔了好一会才稳下心绪,张口问:“那到底怎么样才算是明悟了本心?”
“你悟了本心之后,卷轴上会显示出独属于你的图案,介时我自会出现。”
闻言,陆晨看了一眼手中的空白卷轴,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吴景明见他不说话,手指微动,玉门上出现了两行大字:
“何处来。哪里去。”
然后他说:“记住这两句话。”
末了,一片雾气凭空出现,吞没了他的身体,随后雾气消散,他也没了踪影。
天心玉门上只剩下了陆晨和身后洞穴的倒影。
“这些懂术玄的人简直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这样腹诽着,陆晨低下头重新打量起手里的卷轴。
他倒是没有料到这张白纸上竟然还能显现出图案,而且听那个自称狼叔弟子的人说,上面显示出来的东西还是他独有的。
少年心性总是爱玩,陆晨自然也不例外,当知道了手里的东西如此有趣之后,死亡的威胁竟然也开始变淡了。
于是他开始胡思乱想。
在他心里还是不太相信狼叔会让他死的,这无关理智,只是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狼叔并不想要害他。
放到以前,他从来不认为直觉这玩意有什么可信的地方,但经历过这一系列变故之后,他的想法改变了。
靠着直觉,他才得以从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强敌手中活下来,和他们交手的时候根本没有就用来思考的时间,一切的动作都几乎是下意识完成的。
然而面对着神神鬼鬼的术玄道统,他的直觉没了用处。
让他一个连术玄是什么都不很清楚的人,对着一张白纸去参悟什么本心,简直是天方夜谭。
陆晨抬起头看了一眼玉门,回忆起那两句话。
“何处来。哪里去。”
他知道自己从宁安镇来,要去找他的父母。
但是这关本心什么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晨始终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义,在地上坐得烦了,索性站了起来,将卷轴放到一边,退到洞穴中央的空地上,开始舞剑。
说是舞剑,其实也依旧是劈、刺、点、崩、击、提、挑这七式最为基础的剑法,他从五岁开始学剑,至今十年有余,除了让自己出剑更快一些外,毫无进展。
由简入繁,有繁化简,万道归宗,不外如此。
书上这几句话他记得很清楚,但是真正说起来,其中的道理他还是不太明白。
一边舞剑,他一边想着:“为什么他们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说得这么复杂?”
“为什么总喜欢打哑谜?”
“为什么不能说明白一些?”
“为什么我要在这里?”
“为什么我不能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每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一句,他手上的动作就快上一分,到最后,他的剑快得几乎让他没有空隙去有任何的想法。
陆晨就像是本能一样不停地挥剑,可他的速度虽然快,给人的感觉却是极为沉重,空气似乎也跟着变得无比粘稠。
他很烦躁。
换做是谁,像他一样莫名其妙卷进奇怪的事情里,又要面对一大堆接踵而来的怪人,莫名其妙地历经生死,只怕也会和他一样烦躁不堪。
人们都是崇尚自由的,没有人会愿意被不知名的人或事所支配。
剑影重重,被玉门上的光亮映成了无数的流光,逐渐编织成一个狰狞的茧。
陆晨只觉得心头一股邪气翻涌,这一刻他只想什么都不管不顾,放声大吼。
于是他这么做了。
长剑脱手飞出,他止住动作,仰头长啸。
然而他并没有听到自己费尽全力地嘶吼声,充斥着整个洞穴的,是一个清脆却又刺耳的声响。
这声响来自他的那把剑。
它插在那扇平整的玉门上,一动不动。
陆晨目瞪口呆,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那扇门竟然就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地碎裂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