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于黑暗中亮起,就像一道骤然出现的闪电,以微弱之姿撕裂了夜空,令天地为之苍白。
这苍白只有那么一瞬,却如流星一般耀眼。
剑光一闪而逝,陆晨身上无形枷锁尽数消失,他顺势站了起来,想都不想,直接催动内息跨步前冲,迎着离他最近的那位白衣男子,挥剑直刺。
这男子一身雪白,虽然衬得他儒雅风流、俊勇不凡,但也让他成了这夜里最为显眼的靶子。
剑锋不消片刻就到了眼前,但他毫不躲闪,只是单手抬起,手腕翻转间,拇指轻触食指,宛如在水塘中信手拈起一片花瓣。
陆晨眼前随之一花,下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站到了悬崖的边上,距离下面那万丈深渊只有半步之遥。
不等他有所反应,他手中的长剑再次闪过冰冷的剑光。
面前的世界立刻如玻璃破裂一般碎了开来。
碎片漫天,他瞬息之间就又回到了这个黑暗的树林里。
极速变幻的场景让他头晕得想吐,气力不由为之一断,刺出去的这一剑也停在了白衣男子身前半尺的位置。
但是白衣男子却一副受了伤的样子,捂着心口连退十步。
稳住身体后,他盯着陆晨手中那把剑,神情惊骇。
这把剑不仅直接泯灭了他的幻术术法,而且竟然自己散出一股剑气,沿着术力的轨迹伤到了他的心神。
他从未见过这么邪乎的剑。
陆晨并不知道白衣男子在想什么,他强忍住想要吐出来的冲动,举着剑又向前踏了一步。
他只觉得心里忽然很憋屈。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面对这样的事情!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针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每在心里呐喊一句,陆晨就觉得自己的愤怒就多了一分。
他的眼神也跟着越发冰冷。
那女人在黑暗中看不到表情,只是幽幽地说:“没想到少侠竟然还藏了一手,真是令人好生敬佩。”
陆晨把剑对准她,微微曲起身子,如同一张拉开的弓。
女人看着剑,说:“它能破术法,不知能否破了武道?”
话音未落,她忽然出现在了陆晨背后,而陆晨竟完全没有察觉。
女人高举右手,并指成刀,作势就要朝陆晨的脖子砍去。
“小心!”
白衣男子忽然大喊了一声。
陆晨和女人同时都是一愣,他这是让谁小心?
白衣男子来不及解释,双手猛然合到一起,口中大喊:“随心!”
陆晨全然不懂,但他身后的女人却懂了。
她立刻脸色剧变。
随心境!
他的意思是有个入了“随心”境界的人出现了!
来不及多想,女人立即唤出了自己的保命手段,一条水龙凭空出现,缠绕着她的身体,仰头向天,做咆哮状。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水龙破散,洒成一地污浊。女人就像被一只巨手抓住,向着林子里狠狠地扔了出去,撞倒了十几棵树后才停下来,而后摔到地上没了气息。
白衣男子合到一起的双手炸出一篷血雾,一声痛呼之后,不知是哪里又受了伤,蜷着身子软倒在地。
陆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顷刻间就倒在了地上,手足无措。
这时,一个一身灰袍的男人出现在他身前,轻声问:“你是陆晨?”
陆晨怔怔地点了头,魂不守舍地说:“你,你,是谁?”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灰袍男子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即便是在黑暗中也依然清晰可见,“叫我狼叔就好。”
陆晨眨着眼,显然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他说的话。
狼叔也不勉强,伸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莫怕,我知道你这段时间辛苦了,狼叔这就带你出局。”
陆晨听得不是很明白,但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后忍不住眼中一酸,一行泪就这么下来了。
“嗯,谢谢......”他喃喃地说。
狼叔心疼地看着他,说:“好孩子,走吧。”
两人随即消失在原地。
他们离开没多久,又有两个人赶到了这里。
这两人一个周身燃火,另一个则是拿着一柄缠绕着雷光的小刀,都是神色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俨然是楚秋月曾遇到的那两个人。
在楚秋月回营后,他们还未来得及动手,就听到白衣男子喊了那句“随心”。
他们都懂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术玄上位境界。
一派之尊。
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两人各怀心思,非常默契地各自退开,一前一后向白衣男子所在的地方赶去。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倒在地上不知生死的白衣男子。
冷云先生闪身来到他身边,俯身将他扶起来,同时手上按住一个术决,点到他的头上。
白衣男子立刻从昏迷中惊醒,顾不上双手的痛楚,指向旁边的树林,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酒......塔......”
冷云先生立刻明白了过来,扭头冲跟在他身后的那男人说:“快去救人!”
那男人脸色一变,身影随即消失,一息不到的时间后,他抱着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又回到了这里。
“还请先生施救!”他神色慌张地抱着女人,对冷云先生双膝跪下。
冷云先生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还是连忙点头说:“好!”
话毕,他点住白衣男子额头的手指微微一晃动,一枚玉石从他怀中飞出,轻轻地从那根手指上划了一下。
那玉石圆润平滑,没有丝毫的棱角,但是在手指上划动后,却染上了一丝鲜血。
“把她平放到地上!”冷云先生语气严肃地说。
那男人连忙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了下来。
那枚玉石立即浮动到她身体上方,散发着鲜红的光泽,映得周围也是一片惨红。
沉默了一会,冷云先生说:“我只能压制她的伤势一个时辰。”
男人松了一口气,以他的速度,一个时辰已经足够找到能救她的人了。
他俯身在地行了一个大礼,无比感激地说:“救命之恩,我替芸茜谢过先生。”
冷云先生摇摇头,没有说话。
说实话,如果受伤的不是这个女人,他一定不会施以援手。
见冷云先生反应冷淡,那男人也不多说什么,抱起芸茜的身体,刷的一声消失在原地。
冷云先生看了看怀里满脸宽慰笑容的白衣男子,有些惆怅地说:“这段孽缘迟早会毁了你们所有人。”
白衣男子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见状,冷云先生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看远处的山峰。
“老师的局已完成,但那变数竟然引来了一位随心,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
飞骑营驻扎的山谷中很是安宁。
树林中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丝毫没有打扰到这里的清净。
因为玄老布下了璇玖阵,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军人们在安眠,飞马也都在各自的马栏中静静地入睡,偶尔传来两声轻响,也是守夜的暗哨们夜间有些疲惫的咳嗽。
营地里一片黑暗,除了玄老的帐篷。
这间帐篷从来都没有灭过灯,就算玄老睡觉的时候,也没有灭过。
玲珑和楚秋月站在帐篷外,等着玄老传唤。
彭泷则是守在十步之外,满脸戒备。
玲珑等得久了,瞥了彭泷一眼,轻声问楚秋月:“他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楚秋月面无表情地说:“主将夜不归营,他自然会觉得不对劲,而我一回来就跑到这里跟你一块等着,他没有召集士兵已经算是很克制了。”
“你们军人总是喜欢小题大做。”玲珑吐了吐舌头。
楚秋月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说:“我们若不小题大做一些,只怕不知要死多少遍了。”
玲珑自觉失语,自嘲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玄老的声音也传了出来:“你们进来吧。”
两人进了帐篷,彭泷自觉地站在了门口,一双虎目四下扫视,手也握住刀柄,一副随时与人拼命的样子。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坐在屋里的玄老感受到了彭泷的谨慎,有些好奇地问。
楚秋月行了一礼,说:“我们是军人,多少要小心一些。”
玄老点头,转头问玲珑:“冷云和墨风还活着吗?”
“两位先生都还活着,只是墨风先生受了伤,冷云先生正在帮他疗伤。”玲珑如是说。
楚秋月知道星玄楼有的是玄奇手段,足不出户也能知道天下事,听她这么说倒也没怎么觉得惊奇,只是听他们的对话,似乎玄老早已知道他们会受伤一样,直接就问是否还活着。
“嗯,我知道了。”
玄老伸手,将一枚丹药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对楚秋月说:“烦劳将军稍后令帐外那位将这枚丹药送过去。”
他又拿出一封信,放到了玲珑面前:“这封信,务必带在身上,若是今后再遇到那位少年,交给他。”
玲珑看了一眼放到桌子上的那封信,眉头一挑。
信封上附着一个奇怪的阵法,她看不出这阵法究竟有什么效果。
玄老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但也不解释,只是说:“这阵法只有那少年能破解,你若不想让这信毁了,还是不要尝试的好。”
玲珑的眉头再次一挑。
她笑嘻嘻地说:“那少年入了武道,自然是绝了术玄和棋谋的道统,怎能解开老师您的阵法,老师真是喜欢说笑。”
玄老摇头,说:“到时你自然明白,随身带好便是。”
见玄老吩咐完事情,楚秋月连忙开口:“我们位置已经暴露,血狼军怕是早已被惊动,何去何从,还请先生指示。”
玄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隔了一会,才问:“你怎知我们暴露了位置?”
“末将在林中遇到一位入境高手......”
楚秋月还没说完,玄老挥手打断说:“此事由玲珑给你解释,飞骑营命令不变,在此等候至第五天,好了,回去休息吧。”
楚秋月无奈,只好取出手帕,将那枚丹药包起来,行了一礼后转身出门。
玲珑拿了信,也笑嘻嘻地跟了上去。
帐篷里只剩下玄老一人。
他端坐在桌前,听着外面三人渐行渐远的声音,忍不住叹了口气。
棋谋一道,真是累人。
他望着悬浮在帐篷里的四颗光球,眼神迷离了起来。
下一刻,他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浅淡的影子,宛如画卷中一抹描白的轮廓。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一处宅院里,玄老的身形显现了出来。
他看了眼这有些破旧的院子,微微摇了摇头。
尽管已经来过很多次,但是他终究想不明白,以屋里那人的身份,为什么要住这么一间破房子。
他轻轻咳嗽一声,然后推开了房门。
屋里没有点灯,借着月光,依稀能看到里面的摆设。
迎着门放着一张椅子,旁边是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壶茶和一面棋盘,棋盘上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几枚棋子。
除此之外,只有一张床。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玄老伸出手指,隔空一点,床头升起了一团柔和的光芒。
屋子里亮了起来,他也看清了女人的样貌。
那是一张极为苍老的脸。
她的模样看起来比玄老还要年迈。
但玄老看她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少女。
他们于少年时相识,磕磕绊绊地走过一生,却从未在一起超过两天。
“你来啦。”
女人被柔光从睡梦中唤醒,揉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斜靠在床头,伸手打灭了那团光。
“这屋里还是黑点好。”
玄老无奈地笑了笑,他坐到床边,拉住了女人的手,轻声说:“你的局,我已经帮你布好了。”
“是否真的出现了变数?”女人苍老的声音中充斥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玄老心疼地看着她,说:“一切如你所料,宁安镇,韩兴原本被我们围死,一个镇上的少年忽然入局,成了破局的变数。”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只是,那个孩子竟然是从山上来的,还引来了一位随心。”
“山上?随心?”女人愣了一下,喃喃地说,“这我倒没有算到。”
她闭上眼,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手指弹动,像是在算什么一样。
她算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玄老没有丝毫的不耐,柔和地看着她,满脸温暖的笑意,仿佛希望这时间就此停住。
在过往的岁月里,他不知有多少次这样的悸动,想要抛下一切,守在她身旁,只是这世间的事,总不能随心所愿。
如今两人年入花甲,所剩时日都不多了,却仍要为这凡尘琐事困扰着......
玄老默默地走着神。
半个时辰转眼就过,女人疲惫地睁开眼睛,轻轻拍了拍玄老的手背,说:“又在想乱七八糟的了?”
玄老点了点头。
“你我这般岁数的人,最好不要再去多想,只是徒增悲伤。”女人似笑非笑地说,“我大致算了一下,那个变数已经出局,一年内怕是不会再跟我们有什么关联,只是他命数诡异,估计已经影响到了我们的局,这些天麻烦你多往我这里跑跑,那边若是出了什么状况,第一时间告诉我。至于那位随心,不用管他,那人不会插手我们的事情。”
玄老开心地笑了起来,说:“那自然是好。”
女人佯怒,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说:“都要出篓子了,好什么好。”
“能多见见你,当然好了。”
“满口胡言,行了,赶紧走吧,嵩西城有异,这几天多摆些阵法,早晚能用得上。”
玄老似乎还有些不放心:“那你好生照顾自己,可别比我先去了。”
女人柔和一笑,说:“走吧。”
玄老的身影一点点淡去。
看着他离去,女人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仰着头说:“这局终了的时候,希望他不会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