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刚刚将马匹寄留在了一家客栈里,所以此时上山并没有高头大马拖累。
饶是如此,这上山之路也让他们走得极为艰难。前面说的,树枝交杂,遮挡视线、钩挂衣服是一回事,那店小二说的道路泥泞,坑洼崎岖确实也是砮山的一大“优点”。
“嘿,这砮山的路还真是不好走。”金行看着满脚的泥长吁道。
“从这路便看得出砮山常年人迹罕至,顶多有几个樵夫。许子真是挑了个好地方啊。”洛清倚在一块山石上,抹了抹额上的汗珠。
“可是苦了我们咯。”金行苦笑一声不再言语。
三拐两折,盘曲回环之间二人拨开树枝望见了一条较为宽阔的山路。此路蜿蜒依旧,却是比方才好行了不知多少。
路曲尽处,二人目光所及可见一小童不知在做什么。
金行与洛清急行几步,见小童原来在攀树求果。
见小童衣装颇似书童,便故意问道:“小友!汝可知山中村庄何处?”
小童答曰:“山中无村庄。我乃是吾师之书童也。”
金行暗道有戏,再问道:“汝师何人也?”
小童曰:“吾师姓许名淼,素在此山中躬耕。”
金行一听,按下心中喜悦,面色不变又问道:“汝师今居何处?”
小童瞧了瞧他,反问道:“汝又是何人?”
金行觉得这小书童甚是聪慧,便按下心中急切之意,耐心答道:“吾乃海州、晟州州领,率二州兵马之大将军辛行,素问汝师许子贤名,今日特地前来拜访。”
小童又瞟了他一眼,想也没想就吐出四个字:“没听说过。”
金行一阵无语。
小童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你既是来拜访吾师的,那一会儿便随我来吧。先等我摘些果子。”
金行哈哈一笑:“何须等候。”说完就飞身而起。
小童还未看清他的身影就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了地上,而身后空空如也的背篓也被装满了山果。
金行也落了地,掸了掸衣,打趣道:“小友,可行否?”
小童先是张大了嘴,然后高兴地拍手笑道:“可也,可也!”
童子便引着金行与洛清,三人兜兜转转行了一通。
日色渐晚。就在金行渐疑山重水复而路绝时,小童指着面前丛林掩映处说道:“就在这儿!”
金行乃上前一拨,霎时豁然开朗。呈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悬崖断壁,也不是破旧的草庐,而是一不大不小的湖泊。湖水满盈盈的,照在夕阳之下,粼粼波光像顽皮的小孩子似的跳跃不定,水面上一片金光。
湖的周围仍有高大的林木与野草环绕,只是金行他们对面的树丛处有一缺口,想必湖水从那儿就流下山了。
离那处缺口不远处又有一缺口,有清水不断从山上流下。那就是砮山中的弓溪,溪水蓄积在这儿形成了这片湖。
右手几十步远处有一庄园。从金行他们这个方向看,只能望见庄前的半亩园地以及被庄后延展出来而遮掩住了面向湖水那面院墙的如伞盖般的青松。
洛清感叹:“真是个好地方啊!”
金行问小童:“院门何在?”
“随我来。”
于是三人穿过田地,来到了背湖向山的院门之前。
“嘿,为何向山辟门?怪哉,怪哉。”金行暗想。他现在是对这神秘的许子越来越好奇了。
入院中,忽闻琴声甚美,飘飘然似九天之乐。
金行就低声吩咐童子且休通报,侧耳听之。
琴声愈变激昂,尤如金铁之声传入耳中。金行差点儿鼓掌赞叹。
又听一人舒啸曰:“柴门半掩愚夫寐,万里江山在眼前。待得春雷惊梦回,八方狼烟一啸平。”
琴声停。金行如梦方醒。
舒啸之人笑而出曰:“琴声清幽,音中忽起高亢之调,必有英雄窃听。”
童子指谓金行曰:“此即吾师许子也。”
金行举目视之,见其身形颀长,似是八尺有余;面容线条流畅柔和,颧骨和下颌都不突出,也没有太多胡子,给人一种精神干练之感,明明已近不惑却还像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身着一身素衣,宽衣广袖风度翩翩,所谓“玉树临风”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小童又指谓许淼曰:“师父,此人自称海州、晟州州领,率二州兵马之大将军辛行,特来拜访您。”
于是金行长揖而拜曰:“小子闻先生之大名久矣,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幸得晋谒,万乞先生不吝赐教。”
洛清则在后面笑道:“贤弟,你可让愚兄好找!十年不见,你倒是比当年还潇洒啊,哈哈哈。”
许淼先道:“砮山闲人,疏懒成性,大将军何至于此!快快请起!”说着扶起了金行。
随后又对洛清说道:“洛兄,十年不见,英武依旧啊。”
二人各诉阔情。寒暄一阵,许淼乃引金行与洛清入房中。
绕过屏风,首先映入几人眼帘的是那一窗波光粼粼的湖水。原来许淼将内室的墙壁打穿,开了一个大窗户。而这面墙,也正是之前金行他们看到的被松树遮掩的那面墙。那苍松,就在窗户上方,遮住了直射而来的日光。但房中也没因此阴暗了,湖水反射而来的光芒反倒比日光更亮,更柔和。窗户上方是卷起来的细竹帘,想必是为防范风雨时雨水吹进屋来。
左右皆为书架且满堆书卷,又横琴于窗边石床上,加上那窗外的青松,显得清气飘然。
三人分宾主坐了,许淼吩咐小童备茶倒水。
茶沏好,许淼问曰:“明公何来?”
金行道:“今日天下,国不成国,君不为君,纲纪崩摧,群雄争霸。小子虽有匡济天下之诚,实乏经纶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义,慨然展徐伯之大才,施姬公之宏略,天下幸甚!社稷幸甚!”
徐伯,乃是太素开国大帝手下第一谋臣,以一人之智助其征伐八荒,后终成霸业,称雄天下;姬公,是大灵开国圣祖的老师,被誉为圣祖之“首脑”,圣祖开辟大灵亦是多有仰仗姬公头脑之处。这话,金行其实已经挑明了来意——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徐伯和姬公,助我成就万世霸业。
许淼轻轻摇头:“大将军忧国忧民之心淼佩服之极。但恨淼一介布衣,德薄能鲜,才疏学浅,恐误将军大计,将军还是另寻高明吧。”
许淼竟然婉言谢绝了!
金行与洛清面面相觑,皆愕然。金行忙道:“先生乃世之奇才,何必妄自菲薄?万乞先生出世济世,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洛清也急道:“贤弟!殿下乃是当世真正英雄,在他帐下你才真的有一展才华的机会!”
许淼默然。
金行见许淼仍没有松口的意思,便起身跨步拜倒在许淼面前,拱手至地,头亦至地,行“稽首”大礼。
金行伏在地上诚恳地说道:“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望先生不弃鄙贱,曲赐教诲!”
许淼连忙起身扶起金行,说道:“辛将军何至于此!山野慵懒之徒,无德无能而受将军大礼,不胜愧赧!”
待得金行坐了回去,许淼终于说道:“既如此,淼便献拙了。
“自千年前太素短暂一统大陆,而没多久又群雄并起瓜分天下起,乱局已又历千年矣。诸国虽有时会因一城一池小打小闹一番,但真正的大战是自晟国上台以来再没有出现过了。二州此时的危机,是与邻国之仇。可以预见在太素、中山、衢州的围攻下的旷世大战。然而这大战,有法可解。
“极北大辽,西北大戎,距我们甚远,且大戎内乱已久,暂不理会。
“卫与中山同占大陆中央之地,中山却比卫稍强,何也?一为地利,二为人和。
“中山的吕、陇二州,近燕而远辽,占据了气候更利于农稼生长、更肥沃的中原而无悍骑常年袭扰,国富民殷。
“且中山是吕氏天下,而吕氏自吕祖起便善于蛊惑、笼络人心,故中山之内,廷臣皆服、万民归心,内外成铁桶之势。只不过,自中山桓帝、灵帝以来,皇室暗弱,历任皇帝沉迷声色犬马而不理朝政。现在的皇帝吕宏文更甚,不仅每日沉浸在后宫的莺莺燕燕之中,还暴虐无道,残害百姓,完全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抛诸脑后。
“宰相陶荆非但不尽忠直谏,反而助其为虐,在事后以自己的名义为吕宏文擦屁股,收买人心。而且他已然步步为营,将宦官、外戚在朝中经营几代的势力一一击垮,朝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声音,而吕宏文却还在鼓里毫不关心朝局。如此,陶氏代吕已成定局。
“可是中山之内仍有吕氏的死忠之臣与之对抗,而且数量并不少。所以在将军你放出占据濡郡的消息的时候,陶荆也没能抽出手来把濡郡拿回去,恐怕只有几次骚扰般不痛不痒的攻击吧?”
金行点点头。
“就算如此,过不了多久陶荆还是会上位的。陶氏在中山几乎是一手遮天了。”许淼亦是点点头,继续说道。
“还有太素。
“太素曾短暂一统大陆,后成为大陆千年霸主,拥四州之地,土地面积大陆之最。其中最重要的是出产优质海盐、为太素带来暴利的海西,而其余三州不仅富庶,还据大陆最大的江河——洎江为天堑,令北方诸国无法窥伺,天下称之为“江山永固”。
“千年积累,自是不可小觑。所以大将军,愚以为今日东南乱局之内,是万万不能打太素的主意。太素之强,惟大灵可与之周旋。
“这大灵,说来也有意思。当年占据洎江的太素,自以为有肥饶的土地与大江之险而国家无忧,所以看不上在自己也在大陆西南方的所谓‘蛮夷之地’,没想到因此造就了今日最大的敌人。大灵经过数十代君主的建设,背靠极南荒林且尽取其利,又占有三州之地,觊觎太素海西之地久矣,现在终于有机可趁。
“回顾头来看看卫国。卫国虽然要比中山稍弱,却与中山有‘信阳之争’。当年卫国与中山同时起兵问鼎,后相互攻伐也有一段时间。最终结果是卫国棋差一招,被中山强夺了卫州信阳郡。不过刚起兵时卫国势大,强行将六郡划入了卫州,被夺了一郡所以如今卫州依旧是五郡。
“历代卫国之主皆以此为耻,从未放弃夺回信阳,所以两国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不计其数。此为夙怨。
“而且卫国也没有比中山弱到哪里去。在常年与辽作战的过程中,卫国军队素质比中山要高得多,民风也彪悍之至,整体战斗力比中山强不少。只是不如中山富庶罢了。
“大灵、卫国再加上位于衢州北方的燕国,此三国者,皆应用为强援也!
“大灵在太素之侧,卫国在中山之侧,燕国在衢州北部,这是地缘优势。正所谓“敌之敌,吾之友”,只需不计代价交好此三国,海、晟之围就解决了一半。如果有机会能施以恩义来结交之,最好不过。
“当然,只是结盟并不够。要彻底解决困境,还是要靠自己。
“衢州的晟氏小子,纨绔子弟耳,得存全凭衢州地势易守,暂时不需理会。以兵拒之,最后解决。
“先在中山内放一把火。假托“荧惑临凡”,可在中山之内传言‘吕氏已亡,陶氏当立’,以沸腾的舆论强逼陶氏起事,或是吕氏及党羽诛陶。然后趁其酣战之时,攻打中山,尤其是陶氏所占之地,坐收渔翁之利。当然,也不用妄想能够拿下中山。且不说其余诸国不会坐视您成为另一个太素,光中山也不是好欺负的。最好能与卫国商议,同时进军,卖个人情。
“这样做,是想给陶荆一些压力,在之后议和谈判中增加筹码,来获取更大的利益。正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就是这个道理。
“谈判后,中山就不用管了,让陶荆跟吕氏众人继续打个昏天黑地便可。之后,就可以与大灵合兵攻打太素了。并不是真的要打太素的主意,还是漫天要价的道理。但攻打的前提是太素国内仍然一片混乱,海西没有被大灵全部占领,农民军没有被灭掉。这样才能浑水摸鱼。
“这种情况下,虽然是与大灵合兵,但不能直接兵发海西。因为海西是太素最重要的州府,太素绝对在那里投入了真正的主力,如果出兵海西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所以,最好的方式是配合农民军,攻打徽州。
“徽州虽然也富饶,但重要性肯定是比不上海西的。太素顶多将一些兵力部署在徽州,来与没有战斗经验的农民僵持一下。等海西平定后再转过头来收拾他们,轻而易举。所以可以想见,在您配合农民军攻打徽州时,不能说摧枯拉朽也差不多了。然后太素这时就得慌了,四个州有三个州不受控制,可是真的吃不消。
“这种情况下,就见好就收吧。海西大灵占不了,我们也不可能占得了徽州,此时可以议和矣。大灵苦战已久,想必也会答应。之后的谈判中我们就又能掌握主动权。如此,则大事可成,万世基业可铸,您便成为开国圣祖受后人景仰,年年享祭,岁岁朝参。
“然而,若是太素局势已定,那我们便得立即与燕国商议,直接攻打衢州。衢州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所以晟氏以之发迹。凭借它,以及海州、晟州的缓冲,太素鞭长莫及,威胁不到您了。只是此乃下策,海、晟二州基本上就成为了弃子。更何况还有燕国,在攻下衢州后,又怎么不会分一杯羹?所以,需得迅速解决中山之患,否则万事休提。”
说到了这儿,许淼话音戛然而止,脸上犹带淡淡自傲之色。举起茶杯喝茶,手还在微微颤抖,可见其刚刚虽然冷静分析,说得条理清晰,但内心却还是因为才华终于被肯定而能够为雄主筹谋天下之事而激动不已。
金行听了,则是满面佩服之意,避席拱手献上玉剑,谢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使小子如拨开云雾而睹青天。反观小子之前的计划,则犹如小儿玩闹耳。这是小子为先生备的小小薄礼,先生合该拥有它,望先生笑纳。”
许淼一笑,这是正常的礼节,所以他也没有矫情的推脱。接过匣子看也没看便放到一边就回礼说道:“多谢大将军,您过誉了。淼还有一计,不知将军可感兴趣?”
金行闻言大喜:“望先生再行赐教。”
“海、晟虽然富庶,然兴兵之后,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胶漆之财,车甲之奉,日费千金。海、晟的积蓄虽多,然吾认为并不足以支持这场大战,所以您应该使用一些特殊手段......”许淼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什么手段?”
“在争战时期征收大量税款来支撑战斗所需,然后等局势完全安定后再发布‘罪己诏’并且周游全国收买人心。险招,却极为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