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熹,太白星慵懒地挂在东方天幕之上,一闪一闪地,如渴睡人的眼。月亮静静地悬在天空上,隐匿在薄薄的夜色之中,透过淡淡的晨雾散发着清冷的光晕,叫人看不真切。
昆仑城安静地沐浴在如轻纱般的月光之中,平日间隐隐散发出凛然凶性的远古巨人仿佛收敛了自己的威势,在夜色中安静地沉睡着。城内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在静谧的昆仑城中远远地、慢慢地传播开去,听到同类叫声的家犬也会仰首清吠一两声。吠声在一片宁静之中显得清晰响亮,又将昆仑城衬托的愈发安静。此时城中商贩还未早起,各大酒楼店铺也未开门,唯有万花楼的灯火依然不息,只是守门的小厮也是呵欠连天,无精打采地站在门口望着寥寥无人的街道,心中所想不过是早些轮班好回房补觉罢了。
然而与一般人家的沉静不同,此时整座昆仑王府早已如油锅里的热油一般沸腾起来了。平日间不设侍卫的大门外从昨日黄昏时便站了十六银甲甲士,左右各八,从玉狮前排列至神武道前,相向而立,挺立如松。这些侍卫头戴紫金盔、身穿银色锁子甲、背披猩红披风,手持长枪、腰悬大刀、背负劲弩,威风凛凛间透露出一股铁血杀伐的味道,隐隐之中好似有血腥味弥漫。右排第一人金盔金甲金色披风,虎目圆睁,凛凛然如天神下凡、气魄摄人,正是昆仑王游龙亲卫第一人——关虎臣。
关虎臣身后的两只玉狮身上已经各披上了一块红绸布,大概是披红布的人有些仓促,两边的红布均有些歪,差点把狮子的眼睛给遮了。平日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气态俨然变得有些不伦不类,倒是少了几分凶恶,平添了几分喜意与一丝亲切。两只玉狮头顶之上悬有两个大红灯笼,各写了一个大大的喜字,是当代昆仑王易江海亲笔所写。当然了,一如他年轻时候的字——丑!关虎臣想起这些事,心头便不由的泛起一阵好笑。
昨日黄昏昆仑王让关虎臣提着两个大红灯笼,又领着大管家和小五小六,手上拿了两块红布,出了大门,就站在自己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口中喃喃自语道:“小玄子,你就要出生了,爷爷得把这王府打扮得喜庆点才好啊。”
随后,易江海将手中的红布轻轻一抖,丈余长的红布便在风中飞舞开来,右手中指在朝空轻轻一弹,红布中间仿佛被某种硬物撑起,清晰的凸显出一个指印,随后指印逐渐移动,直至末尾,整块红布便在空中完整的舒展开,接着手腕一压,便将整块红布盖在了玉狮子的身上。昆仑王此时呼出一口长气,就在旁边众人要拍手叫好时,伸出右手对着狮子遥遥一招。但见红布无风自动,尾端径直穿过狮子下腹,从玉狮头下伸出,直至昆仑王的手中。
小五小六俱是目瞪口呆,随即反应过来大肆拍马,“王爷神功盖世,出神入化!”“王爷武艺冠绝古今,神乎其技!”就连平日间异常严肃的大管事也是躬身说了一句:“王爷神功不减当年,老奴心悦诚服。”关虎臣心惊良久,也跟着大管事一齐躬身:“王爷威武。”昆仑王却是没有理会众人,将红布打了个喜结后,任由其挂在了玉狮身上。随后如法炮制,给另一头玉狮也挂上了红布。这才转过身来对着众人哈哈大笑,道:“本王当年还是六岁小孩时便提过刀杀过胡人,十二岁就正式上阵杀敌,至十八岁天下战火平息后,一身武艺已入化境,随后挑遍白河两岸无一敌手,整个神州武林,哪个不晓得我血手人屠的赫赫威名。”说罢,转身上了台阶。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大管事与关虎臣对视一眼,随即跟上,心头却是掠过同样的想法:“王爷这大概是老了!”
易江海在台阶之上站定,对着关虎臣说道:“虎臣,把灯笼拿过来。”随即接过了关虎臣递过来的灯笼,轻轻一跃,右脚在檐柱上一踏,身形再度拔高,随即左手牢牢地把住檐梁,将灯笼挂在挂钩之上。提气轻身,左手一松,便如同狸猫一般轻轻地落在了地上。同样挂上了另一只灯笼后,昆仑王对着关虎臣招了招手。
“虎臣,带几个人在这里守着,王府之外的人一律不准靠近。”
“末将领命!”关虎臣躬身应道。
王府内部此时张灯结彩,隔了三五步距离就悬了一个大红灯笼,整座王府都沐浴在喜庆的红光里。无数的佣人、丫鬟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不停地在前院、中院之间乱窜,手上拿着扫帚脸盆,怀里抱着花瓶、花盆,在各个厅堂院落之间进进出出。每个人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只是在这种氛围下,每个人似乎都忙起来了,每个人仿佛都有做不完的活。庭院从昨日黄昏便开始清扫,到现在快天亮了已经来来回回得打扫了四遍,蚊子站上去都会滑了跤,但是仍有人拿了扫帚在院子里扫来扫去。有管事模样的人指挥了仆役把这个花瓶换个地方摆,过不得一会又有另一个管事喊人把这个花瓶再换个地方。厅堂内、院落内的椅子桌子花瓶盆栽等,都在这大半夜的功夫之间换了个位置。
在整座王府都陷入了某种喜意的混乱之时,唯有藏经阁依旧寂静。灯笼挂到演武场边便已停止,未曾有红色的光芒照耀到这边来。藏经阁一如既往地沐浴在月华之中,安静的沉睡,只是在第五层的窗口横栏处却仿佛存在着某种与之不和谐的东西。淡淡的月色照耀之中依稀可辨是道人影,似乎在不停的晃动着,站在窗口旁向着不远处的那一片红芒中眺望着什么。
“易江海这老匹夫,年纪一大把了,不就是生个小孩子,弄出这么大阵仗,搅了老子的清静,哼。”浓重且浑浊的苍老声音从黑暗之中传出。
“嘎吱,嘎吱……”,人声稍歇,又传来了咀嚼某种坚果的声音。
“哧溜……”,似乎是吸了口什么液体,人影微微晃着,似乎极为满足。
“易江海这老小子命好啊,娶了个好媳妇,又生了个好儿子,如今大胖孙子都要抱第二个了,这要是换了我……”“嘎吱,嘣,嘎吱……”“真是给个神仙都不肯换呐。”浑浊的老声复又响起,随后轻轻一叹,留下一声余韵。人影晃动间,已然不可见了。
中院,青锋院。
青锋院坐落于半月湖畔,乃易江海之子、昆仑王世子易倚天与其夫人所居之地,整体狭长,前端汇聚,如剑形,因此得名青锋。此时的青锋院俨然已成为整座王府忙碌的中心。院落外有着五队共四十人的银甲卫士来回巡走,整座青锋院都在其防卫的圈子中,没有留下任何死角。此时已不容任何外人靠近了,甚至是一些王府管事、丫鬟等都被拦住不得进去。
院落之内已经站满了人,平日间显得极为宽敞的院子如今已是拥挤不堪,易家的重要人物此时大部分到了。易江海、易江海的儿子易倚天、易倚天的儿子易风,祖孙三辈站在房门外的走廊上,其余人等都站在台阶之下,只有位老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之上。三人的神色俱是十分难看,老人的眉头亦是紧紧皱着,胡须也翘了起来。易江海双手负于身后,眉头深深地锁着,平日间总是挺直的背此时也微微弯曲了,耳朵几乎要贴着窗户,仔细的倾听着房内的声响。一旁的世子殿下却没有这么淡定,右手握拳,一下一下的砸在左手的手心里,不停地在走廊之上走来走去,眉宇间一片焦急,原本英俊的脸庞也显得有些狰狞,几次路过房门时都要忍不住破门而入好进去陪在那痛苦的女子身边。
房内不停地传来女子痛苦的呻吟,几乎一夜未歇。又听得隐约的话语“用力,再用点力…”“就快了,快用力…”
小易风一夜未睡,此事仍自强撑着,小手紧紧地撰住组父的衣角,口中却是在安慰着自己的父亲:“爹,别担心了,娘和弟弟一定会没事的。”
“唉…”,一声叹息,易倚天走过去将儿子抱起,“风儿,爹抱着你先睡会,等弟弟生下来了爹再叫你。”
“嗯。”小易风乖巧的应了一声,随后倚着父亲的肩闭上了眼睛。
“砰!”坐在石凳上的老人猛地一杵拐杖,厉声喝道:“行了,你们住嘴!不想呆在这的就赶紧滚回去!”后方几位本在窃窃私语的妇人立马噤声了。随后,老人拄着拐杖起身,径直走向易江海父子。庭院中的人纷纷让开道路,有个年轻的后生想要上来搀扶,却被老人挥了挥手拒绝了。
“叔父。”“三叔公。”易江海父子二人微微躬身,喊了一句。
“叔祖。”尚未睡着的易风也喊了一句。
“嗯,”白发白须的老人轻轻地应了一声,随后说道:“江海,寒梅这孩子的命格我看过,不会出事的,别担心了。”
“叔父,寒梅固然内力深厚,但是产子一事不比其他,轻易不可出事啊。”易江海压低了声音回道。
“三叔公,您老人家的相术我自然是信的。寒梅肯定不会出事,只是,只是我那未出生的孩儿,怕是凶多吉少啊。”易倚天双眼通红,眼球上爬满了血丝,一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倚天,莫要失了分寸,寒梅是肯定能保住的。”随后,老人静静地站在一旁,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拐杖,心中不知盘算着什么。
易倚天也不再来回踱步,怀中抱着易风,怔怔地站在房门外。易江海的背愈发的弯了,整个人几乎完全靠在了墙壁上。
整座青锋院陷入了一种诡秘的安静之中,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某种结果。小院之中高挂的灯笼明明灭灭,闪烁不定,光芒照耀间,为每个人镀上了一层诡异的红光。天空变得晦暗无比,深沉的夜色中仿佛弥漫着某种未知的东西,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已经到来。快要坠下的月亮被黑云挡住,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云层,越发显得惨淡。原本高挂的启明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迹,似乎带走了天地间的最后一丝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