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穆府
与北境风雪连天不同的是,云南四季如春。正所谓万紫千红花不败,冬暖夏凉四时春。穆霓凰一袭水蓝长衫,高髻束发,巾帼之气傲然入眼。临窗而立,看着滴水顺着房檐滚下,眼底竟然流露出一片温柔,到底是女子心柔如水,想起那个扶风摇摇的身影,穆霓凰总是会不自觉的微微上扬嘴角。
“姐,你又想他了?”却是幼弟穆青的声音:“想他了就去嘛。”穆青匆匆从外面进来,轻甲上还沾着些许潮气。见穆霓凰兀自发呆,不禁插了句嘴,随即坐了下来倒了杯热茶。
“我若是走了,这里怎么办?”穆霓凰不是不想去北境,只是穆青虽已袭爵,终归是年轻气躁,云南虽气候温润,但民风荒蛮,这场子穆青震不震得住她还真不好说。
“这不是还有我呢吗?”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穆青这句答的不但痛快,而且响亮。
“南楚有消息了吗?”穆霓凰问了句。
“大军压境,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规矩着呢。”穆青本想呷口茶,怎奈水太烫,只好绕着杯子边嘶嘶的吹着热气。
“着人盯紧了,现在国势不安,避免他们妄动。”穆霓凰沉声道。
“放心吧姐,早就安排了。”穆青滋的吸了口茶进去,顿时被热气呛的咳嗽了起来。
“慢点,急什么。”穆霓凰赶紧取了条布巾帮穆青擦着洒在衣襟上的水。
“渴了。”穆青瞪着大眼睛,直着脖子又咽了一口下去。“姐,你当真喜欢那个苏先生?”穆青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穆霓凰没言语,只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擦着。
“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穆青抿了抿嘴:“人长得是不错,学问也高,就是身子骨差了点。”穆青摇了摇头,多少有点惋惜。“不过这次倒也奇了,朝廷竟然让这么个病秧子去北境打仗,也不怕他折在那儿了。”
“啪!”穆霓凰将手中的布巾狠狠的扔在了地上,抬高了声音呵斥道:“胡言乱语说什么呢!空口白牙的就咒念别人,人家苏先生怎么招惹你了?”
穆霓凰的强烈反应吓了穆青一跳,只被穆霓凰几嗓子吼的呆在了原地,手里捏着茶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姐……我就是随口说说,没别的意思……”穆青有些尴尬的解释着。
“说说也不行!”穆霓凰伸手抢下穆青手里的茶杯,重重的撂在桌子上,抬手指了指门:“出去!”
穆青的手还保持着拿着杯子的姿势,脸上却是青红交织:“姐,你不是吧……”
“出去!”穆霓凰看都不看他一眼,手臂依然抬着直指外面。
“好好好,我走,我走。”穆青站起了身,嘟着嘴皱着眉刚要出去,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了身冲穆霓凰行了一礼,满腹委屈的道:“哦,忘了和你说了,适才羌族的书文已经送来了,就放在校场营帐中,有空你过去看一眼。”穆青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了看穆霓凰,见她没有进一步的反应,便道:“姐,我走了啊,你……别生气了啊……”然后穆青放轻了脚步,悄悄的退出了房间。
室外一片盎然,雨后的泥土泛着清香。走到廊下的穆青揉了揉脸,小声的嘟囔着:“动了情的女人真是可怕,像个滚雷似的,点火就炸!”然后摇了摇脑袋走开了。
屋内安静了下来,穆霓凰缓缓的放下手臂,兀自发着呆,只觉得心中存着一团郁结。想起那日的别离,五脏六腑便似被搅揉抓扯一般,只痛的从心底往上泛凉气。纵然面目全非,将那一腔热血隐于陌生的皮囊下,但她知道,即便隔了十四年的悠长岁月,无论他姓林、姓梅或是姓苏,他就是他,从来都没有过别人。穆霓凰明白,这北境他是去不得的,但他又不得不去。她不知梅长苏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能让景琰哥哥放他北去,但她记得那日雨后,阳光初洒,立于廊下的她看到蔺晨离去时难以自己的悲怆,她记得无意中听到那些只言片语时心中划过的哀痛,她记得她的林殊哥哥看到她的泪花时隐于心底的痛楚和决绝。少时的相互倾慕似已变成了相对无言的心意相通。彼时你将我拥入怀中,现下该是我护你于羽下。不求博得个地久天长,不奢望沃盥同牢合卺之礼,吾只愿用三世情愫换得今生相伴,哪怕,片刻也好……
南境校场营帐
帐外呼喊喝吼的练兵声此起彼伏,穆霓凰已换了一身戎装,箭眉高挑,银青薄甲,甚是飒爽。穆霓凰捡起桌上的书文一一详细查看着。终归是小部小族,穆氏守护大梁南境门户多年,纵使自己是女流之辈,却恩威尤在,容不得这些虾兵蟹将作乱。
“哼,算他们识相!”穆霓凰轻轻的冷笑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书文。
“禀郡主,有北境来人呈送书信一封。”军士拜礼。
穆霓凰心中一喜,想着林殊哥哥又来信了,赶忙道:“送进来。”
“这……”军士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怎么了?”穆霓凰见他如此,不禁有些诧异。
“送信的是名女子,说信必须要亲手交给郡主。”军士有些为难。
“女子?”穆霓凰神情一凛,摹地想起了九安山上那个风姿绰约的身影。“让她进来。”穆霓凰咬了咬嘴唇,沉声道。
片刻后,宫羽身披浅色斗篷,鬓发高束,虽是千里赶赴而至,却依旧难掩春色遥映,只看得穆霓凰也怔了半晌。
“宫羽参见郡主。”礼数周全,恭谨有嘉。
“果然是你。”穆霓凰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满脑子晃过的都是猎宫前梅长苏那哀痛的眼神。
宫羽不明所以,只好略略低了下头:“是。”
“你是江左盟的部属?”霓凰问道。
“是。”宫羽恭敬有礼。
“这次你还是女扮男装跟随大军到了北境吗?”穆霓凰的声音中隐隐的透着一份萧杀之气。
“宫羽不敢。”宫羽躬身答道。
“不敢?哼,上次你不就是用这个办法混入了禁军的吗?”穆霓凰咄咄逼人。
“此次大军前往北境,宫羽并未同行。”宫羽道。
“你不是从北境来的么?”穆霓凰问道。
“宫羽是从北境而来,但并未随军前行,而是奉宗主之命与十三先生前往廊州统检盟内事务,整理造册后方由宫羽送至北境。”宫羽认真的解释着。
“然后你就一直留在北境了?”穆霓凰看着她。
“是。”宫羽答道。
穆霓凰嘴角扬起了一线弧度,却是个不置可否的冷笑,随即转过身背对着宫羽。她不想让这个女子看到她内心的脆弱,可是不知为何,宫羽的出现竟然在穆霓凰的心底搅起了一丝波澜,她忘不了梅长苏看宫羽受伤时那心痛的神情,尽管只是淡淡的一闪而过,却也重重的烙在了她的记忆中。再大度的女子,情深了,也会有醋意。
“他……还好吗?”良久,穆霓凰嗫嚅了一句,终是想着他。
宫羽低下头,咬了咬牙,轻声回答:“不好。”
虽是两个字,却重如千金般击在了穆霓凰心头之上。“不好?他怎会不好?”穆霓凰惊惧交加,骤然回首,却见宫羽双手奉上一封书信,已然单膝跪在了地上。殷红的封签上苍劲有力的六个字灼烧着穆霓凰的双眼,让她觉得滚烫一片,无法直视。
宫羽依旧高举着双手,托着那比她的命还重上三分的书信,一动不动。
穆霓凰只觉得神思恍惚,竟是不敢去接那封书信。都道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也知他命数不长,十年之约不过是抚慰人心之词,却如何还会枉自悲伤?三生三世都换不得一日相守么?为何要留我彷徨独宿,却不怜见我的痴怨情恨?只想着有缘来世相见,却不知今生此缘已尽?
“他,他可有要你带话给我?”喉头哽咽难以自己,禁不住落下泪来。
“没有。”宫羽低声答道:“宗主要对郡主说的话,均在此信中。”宫羽的声音有了些许颤抖,她离去之时梅长苏的话一遍遍的萦绕在她的耳边,难忍心酸之情,虽未抬头,却是泪湿双眼,目不能视,眼前模糊一片。
穆霓凰从宫羽手中接过梅长苏的信件,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抚摸着封签上那痛击人心的六个字:吾妹霓凰亲启。戎马倥偬,逝水如斯,当真是情深,却要缘浅吗?
“姐!”穆青兴冲冲的掀帐走了进来:“新的阵法已经……这是怎么了?”见穆霓凰脸上挂着泪,穆青一时慌了手脚,赶忙过去安慰:“姐,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
“出去!”穆霓凰一声断喝,直吓得穆青哆嗦了一下。
“姐……”穆青苦着脸。
穆霓凰抬头,一个凌冽的眼神丢了过去,只瞧得穆青心底抖了一下,也不敢说什么,只好耸了耸肩掀开帐子走了出去。走到帐外,穆青兀自挠了挠脑袋,一脸无奈的自言自语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我这招谁惹谁了?”然后叹了口气,扭头看了一眼,闷闷不乐的走开了。
“……宫羽所知有限,便是如此了。”宫羽一字一句的将自己在北境所见之事叙述出来给霓凰,只听得穆霓凰阵阵心伤。尤其是听得那夜梅长苏命悬一线之时,不禁泪水模糊了双目。“宗主的信已带到,宫羽就此拜别郡主。”宫羽郑重的向穆霓凰行了一礼后便欲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里?”穆霓凰问道。
“宫羽来南境之前,宗主有命,嘱宫羽将书信交于郡主后不必返回北境。宫羽生如一叶浮萍,向来惟宗主之命是从,但这次宫羽要矫令而行。”宫羽清晰的回答着。
“你要回北境?”穆霓凰有些诧异。“现下那里狼烟四起,刀剑无眼。你一个女儿身,就算有些武功,回去也无异于是飞蛾扑火!”
“凭我一人之力,确实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就算是飞蛾扑火,也有那瞬间的明亮。何况宗主还在北境,宫羽福薄,不能侍奉宗主左右,但若能和他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共御外辱,便是粉身碎骨,亦是心向往之。”宫羽的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随即便要掀帐。
“你等等!”穆霓凰叫道。
“郡主还有事?”宫羽回过头望着穆霓凰。
穆霓凰笑了笑,抬起手扬了扬手中的信:“我等了他一十四年,若有什么话他需得当面和我说清楚,是生是死我穆霓凰都认,却不该这般让人带信而来。”穆霓凰从腰后抽出马鞭,先宫羽一步出了营帐,对守在军帐旁边的军士道:“速通知王爷和军中部将,半个时辰后营中议事!”
“诺!”军士领命而去。
穆霓凰回头看着宫羽,嘴角轻扬一笑:“山不就我,我就山。梅宗主向来算无遗策,这次我们便破了他的阵法,看他还有何话可说!”眉宇间英姿尽显,却是男儿身上才有的道不尽的豪爽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