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峥赶到的前一天,蔺晨几乎就没怎么看到过梅长苏的正脸。从一睁眼他就在伏案写着什么,写完看一看,不满意,凑到火盆前烧掉,怔怔的发会呆,然后再写。
“嗳,你再烧,这屋子就要让你点着了。”蔺晨懒懒的坐在小桌前,从一大把梅枝上揪了朵带着小细枝的红梅插在了飞流脑袋上。“小飞流,你知道你苏哥哥在给谁写信吗?”
“水牛。”飞流呆板着回答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头上满满的插的都是梅花枝,看起来就像是开满了梅花的梅树一般。
“今儿什么情况?飞流竟然让你这么折腾他?”黎纲提了小壶开水走了进来,看见飞流已经被蔺晨插了满脑袋的花却居然不反抗,不由得诧异万分。
“我在和小飞流正在打赌呀!”蔺晨歪着脑袋仔细的端详着这长满了梅花的脑袋。
“正在打赌?我还以为是你们赌完飞流输了呢。”黎纲给梅长苏的茶盏添好水后也凑了过来:“打的什么赌?”
“我和飞流赌,他的脑袋上最多能插多少朵梅花。”蔺晨笑嘻嘻的又拽了枝梅花插了上去。
“啊?”黎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小。
“我说不能超过一百朵,飞流赌能超过一百朵。”蔺晨仔细的用手指头杵了杵飞流发间的花朵:“脑袋别动啊,一动花就掉啦,飞流就输啦!”
飞流紧张的一动也不敢动。
“赌注是什么?”黎纲问。
“我若是赢了,小飞流就要穿着我的衣服给我看,直到我看够了为止。若是飞流赢了,我就……”
“你就穿飞流的衣服?”黎纲接过话。
“那太小了,我穿不上,我穿他苏哥哥的衣服。”蔺晨笑的比糖还甜蜜的又给飞流戴上了一朵梅花,桌子上的几大枝梅枝快被蔺晨拽秃了。
“可是蔺公子,你现在穿的不就是宗主的衣服吗?”黎纲实在不忍看着飞流再这么花枝招展的被蔺晨蒙了,这买卖怎么算怎么是飞流不划算:“还是我给你找的衣服……”
“啊?”飞流气愤的猛得站了起来,头上的花顿时被震的掉落了十几朵。
“嗳嗳,干什么?坐下,坐下。”蔺晨仰着头瞧着飞流,一脸憋着笑的样子。
“骗人!”飞流的嘴撅的都可以挂个酱油瓶子了,恼怒的双手抓着头上的梅花,狠狠的扔在地上,又使劲的抖了两下肩膀,把掉落在上面的梅花全部抖掉,而后哼了一声,怒目直视蔺晨,转身就走。
“没到一百朵,飞流输啦!”蔺晨大声叫着。
“哼!”满腔的不满:“骗人!”少年的声音比蔺晨还大,一扭脸已经出了屋外不见了人影。
“多嘴!”蔺晨不满的冲着黎纲嘟囔了一句:“就你知道的多!”蔺晨悻悻的站起身,抓起桌子上的梅枝追了出去,屋外很快就从某处房角传来了蔺晨的叫声:“小飞流,过来!蔺晨哥哥给你戴花!你还跑!”
“宗主,你也不管管,就由着蔺公子欺负飞流?”黎纲见梅长苏对此事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禁替飞流不平。哪知梅长苏却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话,照旧写着他的书信。
直到灯火初上,暮色沉了下来,梅长苏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毛笔。也不知写了多少遍,也不知烧了多少回,本是一肚子的话想诉想嘱,犹疑了一整天,到底也只凝练成寥寥数字。终是不能伴他一辈子,何苦担心那么多?梅长苏叹了口气,将信折好塞进了封签:“甄平。”
“宗主。”甄平闻声而入。
梅长苏将放在桌子上的信往前推了一下,甄平随即上前拿了起来。
“去吧。”梅长苏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乏力。
“喏。”甄平躬身退下。
看着甄平的背影,不知为何,梅长苏的心里竟隐隐作痛起来。都道是相濡以沫才是情,执子之手才是情,又有几人能懂得家国天下亦是情,兄弟常伴也可情深似海呢?只是此情无关儿女情长,无关风月缠绵。寻遍记忆,唯有你,容得下那个快活恣意的我。梅长苏走到门边,仰望着漆黑的夜空。一颗流星拖着浅浅的美丽的弧线从空中划过,刹那间的璀璨让梅长苏动容:景琰,我耗尽此力,唯念山河永固,君自长安……
“使星扫空、星陨如雨、荧惑守心,三者皆为不祥之兆,大战在即,这次只怕是死伤不少。”声音自廊下传来了蔺晨的声音,他端着碗药徐徐走来。走到梅长苏身边,蔺晨把药碗塞给了他:“外头凉,进屋吧。”
“蔺晨,你能不能帮我取点酸梅干来?”梅长苏低头看了一眼黑乎乎的药碗。
“这大晚上的,我哪给你找酸梅干?”蔺晨抬了抬眉毛。
“豫津那里有。”梅长苏的语气带着恳求:“喝了药嘴苦。”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蔺晨拢了拢袖子,张口便要喊:“黎……”
“你去吧。”梅长苏的话几乎是顺嘴而出,直接把蔺晨要喊的下一个字堵在了嗓子眼里。
“为什么是我?”蔺晨扁了扁嘴:“我长得很像跑腿的吗?”
“你轻功无人能及,来去也快,烦劳你跑一趟,这药,说话儿就凉了。”梅长苏比划了两下手里的药碗。
“虽然我不爱干这事儿,不过……”蔺晨瞥眼瞧了瞧梅长苏:“不过看在你说这么好听的话给我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去一趟。”蔺晨甩了甩袖子,指了指药碗:“新加的料,趁热,赶紧喝了,我说话间就回。”声音刚落,青白色的人影已经飞上了房檐。
蔺晨回来的时候,果然带着一小碟子酸梅干。梅长苏正半卧在软榻上翻着手里的书卷,恰是一本《素书》。桌案上的碗已经空了,只余下一些黑硬的药渣。
“喏,吃吧。”蔺晨将碟子放在了小桌上。
“有劳了。”梅长苏淡淡的道了句谢,拈起一小块酸梅干放入口中,顿时口壁生津,很是有味。
“你明知自己怕苦,以后这种小食自己留着就好了,何苦给了那毛头小子,还央着我帮你取来?”蔺晨有些不满的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你也是奇怪,老晏给你拿的药,从来不见你喊苦,乖乖的就喝了下去还得给他陪个笑脸。怎么喝个我的药就能把你难成这么样子?就好像单是嫌弃我似的。”蔺晨嘴里嘟囔着,双手相互搓着。
梅长苏笑了笑答了句:“是你多心了。”低着头照旧去看他的书。
“呵……”蔺晨乐出了一声。
“怎么了?”倒是梅长苏好奇了起来:“笑什么?”
“我笑你这人奇怪,在琅琊山的时候,日子过的逍遥自在,你天天捧着兵书没完没了的看,现在烽火正盛,狼烟四起,你倒看起了闲书。”蔺晨活动着纤长的手指,使手指有了些热度,随即伸手探上了梅长苏的腕脉。
“道德仁义礼,万物皆有理数。味其言率,明而不晦,切而不迂,也不算是闲书。”梅长苏道。
蔺晨静心凝神的切着梅长苏的脉,面色却越来越不好,半晌后,他松开了手指,双手重新拢入宽袖中,皱着眉头看着桌子上的空碗。
梅长苏抬头看了他一眼,见蔺晨默不作声,思虑慎重,索性把书卷放在了一边,轻声道:“生死有命,我这些年的辰光本就是向阎罗赊来的,多活了这十余载,心愿得偿,已是知足,你……”
“你不明白。”蔺晨打断了梅长苏的劝慰。“行医之人,固然愿意得见更多的稀罕病例,似你这种毒伤俱加,古往今来大概找不出第二人了。能让我遇见,本是毕生的幸事。可是医者,亦是忧忡求解之道。古怪的病症自有其独特的解法,可却是无例可循,无案能查。若是解得开,少则医术精进,多则可救人命,但若解不得,便如心头浇油,煎熬不寐。你身中火寒奇毒,又服乌金丸药,多年体寒,如今冰续维继,可谓是雪上加霜。脉象虚浮,中空外乏,旦夕可在一念间。我只求着能多抢些时间回来,纵然不是全命,便是半命也罢。这几****不断调整案方,却不知为何,依然压制不住冰续丹的药性,长苏,我……”蔺晨欲言又止,却是掩饰不住的自责。
“蔺晨,我知你已经尽力。”梅长苏的声音虽然如春风般拂过,淡的不留痕迹,却不知为何,蔺晨的心里竟如刀割一般疼痛。
“若是……若是……”向来伶牙俐齿不肯饶人的蔺晨,舌头就像打了结一般,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梅长苏轻轻的握住了蔺晨的手,嘴角扬起一丝清浅的微笑,就仿佛是落入凡尘的谪仙一般,清越脱俗的话语直入蔺晨心间:“天下之大,不过少了一个我。”
蔺晨怔怔的看着梅长苏,只觉得心头丝丝凉凉的。
长苏,无论你睡的多沉,我蔺晨,一定竭尽全力唤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