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流情绪很激动,有时他往往比其他人更容易情绪波动。惊梦曾说东流入魔了。我不知道入魔是怎么回事,但与笑丘的率直截然不同,东流一样很淡然,但淡然之下却不是本真,而是克制。他不想沾染所有的事,可一切都压到了他身上,就像是一座火山,看似平静,地底却是岩浆即将喷发。我突然发现他们三人竟然形成了三个极端。惊梦什么事都要插一手,什么人都想认识一下,什么经历都想体悟一番,然而所有的事都落不到他头上。这个世界真是太奇怪了,那么回头再看,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没有答案,或许答案在他们三人身上,只是他们绝对不会告诉我。
东流发觉自己失态了,沉默片刻又坐回了椅子。
惊梦接过了话茬:“我也知道是禅宗,但还未看透其中玄妙。”
东流把纸杯放在手心把玩:“你不修佛理,当然不明白。我倒是明白了一点——明灯常在,人心中的佛性即是明灯,这是禅宗的一桩公案。传灯有传法之意,恐怕另有传灯之人。”
惊梦略一沉吟:“抛开门户之见,你说的也是正理。但还有一个问题?”
东流:“什么?”
“他根器不行,与佛法无缘。”
东流沉默了。惊梦的话我还有深刻的印象——笑丘曾跟我提起过。不过我当时并没有考虑许多,只是心中有些不平。连面都没见过,就一言断定一切,这是不是太草率,对我也太不公平。在此之前,所谓的修行人我是从未接触过,可是他们却早有安排,不知道都在打些什么算盘。我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也深知有许多事自己无能为力。可是,在这种种事端的漩涡之中,我究竟是什么呢?
惊梦说:“想太多也没用,先顾好眼前吧。我倒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东流没有接话,仍旧是在沉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这一刻,我们很默契地保持了沉默。惊梦也没管那许多,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们先前说事情难办,都不自觉地提及了司马先生的《坐忘论》,这“坐忘”一说,可不能不提庄子。”
惊梦说的司马先生,指的是白云子司马承祯,是唐时的道士。我对他还算有点认识,不过却并不是因为道法,而司马承祯与李白、孟浩然等人并称为“仙宗十友”,都可以称作当时的大文豪。至于庄子,初中那会儿被体罚虐待,爹妈也都不相信我的话,于是就靠一本盗版《庄子》过活。如果不是这本书,没准儿我就闲来无事离家出走,天气真好可以跳楼了。《庄子》想象太过玄奇,细微处又常常有深意。初看只觉有趣,细看却全然不懂。但很多东西算是强记了,比如坐忘,我记得这是出自内篇《大宗师》。
果然,惊梦马上就提起了《大宗师》:“《大宗师》一篇中两处提到修行境界。既然坐忘已经用了《坐忘论》,那就先不谈。东流我问你,你刚遇上他那会儿就想传他一手走人,你想教什么?”
也许是被惊梦道出了心中所想,东流有些惊慌,纸杯也捏坏了。放下纸杯后,东流坐正了:“我用的是金光缩地法,进出只一气,呼吸本一理。如果他学,应该能明白行气之法。”
惊梦似乎走神了,嘴里一直嘟囔着:“奇怪,这就是‘封神’里说的金光缩地法?不见金光也没缩地。”不过他很快就放下了疑问:“你与他同行,气息流转是一致的。按说他早就有所成就了,不过你忽略了一点,以他的心性,就算再怎么想弄清楚,也顶多只有三天常性。”
惊梦说完后马上问我:“你是不是只想了三天?”
都过了这么久,我哪里记得清楚。想了好久只得回答:“我都忘了,好像是吧。”
东流直说可惜,本来就不是深奥法门,悟性再差三五天也都能明白一些。即使没有成就,安神健体的作用总归是有的。听他那意思,如果我多练一天,效果就有显现。
东流说完后,惊梦也没继续讨论,而是话锋一转提到了自己:“我让他静坐七日,也是不成。你们明白了吗?”
东流缓缓摇头,我见他摇头也赶紧摇头。
惊梦继续说:“笑丘今天露了真功夫,也可以算是教了他东西。现在明白了吗?”
东流继续摇头,我当然也是摇头。
惊梦一怔:“你非逼我把话说透。好吧,反正我也陷进去了。你传他行气之法,虽然亲身演示帮他体会,但却是不闻不问。我用神通相助,传的是静坐的诀窍,放任自流。笑丘演示了炼形的秘诀,即使想及时指导,现在也无能为力了。”
东流接过了话茬:“我已经明白了。既然你已经说透,我不妨说得更透。三日外天下,七日外物,九日外生,而后朝彻,而后见独,而后入于不死不生。这是樱宁的境界。这样说来,从今天算起,九天后笑丘就可以教他功夫,只是到那时也晚了。”
惊梦:“不错。本来就是无用功,但这还是得去做。原以为笑丘半月后才能动弹,现在看来,武功确有玄妙。”
《大宗师》中提及的另一种修行境界就是樱宁。樱宁记在坐忘前面,但有些东西本就相通,而且相似。说实话,我并未觉得这两种境界有什么不同。至于惊梦和东流两人的分析和预测,我完全是一头雾水。
东流:“笑丘不能教导,我们也没法子插手啊。毕竟咱们都不懂武功。”
苟徒会武功啊,他教我不是一回事。不过这个问题似乎被他们忽略了,苟徒则抓着笑丘的手,大概是在疗伤吧。我们的谈话,他俩没有一点反应。
惊梦:“怎么办,得问他自己!”惊梦问我:“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答不出所以然,只好说:“听你们的。”
惊梦:“那好,你继续坐。坐不仅是一种修行,更是一种态度。你坐不成仙,坐不成佛,那就先坐成人。外物总是纷杂的,人生也总是无可奈何。无法改变,无法忍耐,那就继续坐。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天下僧尼道人多了,也没见几人成仙成佛。你最忘不了的是自己,那么刚好可以忘了天下。什么时候你坐得什么都忘了,那就是入门。不过这一步你可能永远到不了了。”
我很是疑惑:“为什么到不了?”
惊梦指了指天花板说:“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