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一尊真佛,只有信他的人才能得到解脱,才能获得永生,才能升入天堂。”听到这句话,我差点没笑出声来。非佛非道,还夹杂着些基督——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唯一神佛?假如是神佛,究竟是算神还是佛?
我很意外,刚才无比激动的邻座沉默了。他的眼睛紧盯着老神棍,但终究是一言未发。车子在不紧不慢地走着,神棍在不紧不慢地煽动着。在中国,向来不缺乏看客和听众。大概有十来人被吸引了,听得十分入神。我四下张望,有三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首先是汉服少年,他负手立着,衣袂飘飘,好不潇洒——在正行驶的汽车上,他没有抓扶手却站得稳稳当当。第二个是被烟呛得咳嗽的老爷爷,他一直在小声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神色激动,脸涨得通红。第三个是坐在前门的学生,他身前的行李像小山一样堆得老高,似乎随时会坍塌,但他一只手就扶住了,不管晃得多厉害;而且,他的手自始至终没有移过位置。
吸烟的青年走到了前门,用满是老茧的右手扶住了行李。接走我行李的年轻人走到我旁边把行李放在了过道上堆得老高。一个壮汉站在了汉服少年的身后。
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对话。
“没想到阴阳手这么没出息。”
“我不想和你动手,你绝对挡不住我一招。”
“是吗?我想试一试。”
这句话还没说完,那堆行李就朝他压了过去。但行李毕竟没有倒下,吸烟的青年将手往后一收,行李就跟着过去了,就像被吸住似的。从听到说话开始到行李重新堆好,我一直在注意着他们——嘴唇没有动,手也没有握的动作。
这个学生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时,我听到了邻座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小,似乎在自言自语。
“及早回头吧。”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要以为你们的事没人知道。”
他说了好半天,我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句。我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他没搭理我。就在我要开口问他的时候,一串怒吼声传了过来——“我三十年的老党员还怕你!”
“警察马上就到,看你们能闹出什么幺蛾子。”说话的正是那个被烟呛到的老爷爷。
“老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说着,老家伙走了过去,伸出手拍了下老人的肩膀。“您是老党员,应该知道依法治国吧。宪法第三十四条和第三十六条说得是清清楚楚。”
“但这儿可不是什么宗教场所,好自为之。”邻座开门口说。
“一份传单而已,又不是传教。”老家伙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大家对我们可能还不是很熟悉,有一些误解,这是正常的。但千万不要武断地否定。世界正在急剧变化,战争、疾病正在逐渐侵蚀着人类以及人类主宰的世界……”
车厢又安静了,老神棍唾沫横飞。前座的小情侣完全被吸引了,几个农民模样的成年人听得津津有味。我对这些话不感兴趣,无非是治病救人,养生强身之类的东西。
这时候,邻座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不觉得这些话很吸引人吗?”
正东张西望的我被吓了一跳,“不觉得啊。”
“那你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好听吗?”
“一个老家伙的声音有多好听,你口味真重。”少年怔住了。我又补了一句,“如果是漂亮妹子我还有兴趣听一下。”
少年半晌没有说话,然后突然说了句“你也不是一般人,等会儿机灵点。”
我没听明白他的话,便缠着他不断询问,但他再也不开口了。
我继续四下张望,这时隐隐发觉了一丝不对。这辆车太安静了,车厢的乘客听得实在太入神。我用很文明的措辞和前座搭话,那人居然没有一点反应。虽然现在礼崩乐坏了,应该还不至于冷漠到这个地步。于是,我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前座,依然没有反应。我现在可以确定有问题了。一般情况下,那人应该大声呵斥、质问,反正声音会特别大;要不然,他应该怒目相向、高傲冷漠,至少眼神会十分奇怪。但一切都没发生,那个人就像一块木头。
心里的恐惧像涨潮一样袭来。老神棍依然在喷唾沫,不过他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清了。我认真去听,只觉得有苍蝇在耳边骚动,头晕目眩想要呕吐。
“如此显露神通,恐有不妥吧。”邻座少年站了起来。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老神棍的念叨被打断了。我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就像快要窒息的人呼吸到新鲜空气。
“那你仗术欺人,妖言惑众又作何解释。”
“只为了度尽众生。”
“好厉害的一张嘴。朋友,和这种人多说无益,不如手底下见真章。”前排的高中生手一抖,行李散落一地,抽烟的青年也打了个趔趄。但他毕竟站稳了,不丁不八地站着,两手划了个圆后自然地垂下。
“师傅,麻烦停一下车。”汉服少年轻轻地说了一句。很小的声音,但入耳却非常清晰,就像是在心头响起。话音刚落,司机停车了。车厢也在一瞬间嘈杂起来。年轻的母亲继续数落她的孩子;头发稀疏但定得很有型的老板重新调笑起身旁的女郎;吃馅饼的民工不知何时掉落了嘴边的食物,正激动地咒骂、忏悔。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有那位自称老党员的先生面色发白,嘴唇抖动,似乎想说点什么。
“你们不是有急事么?”“汉服”对我身旁的少年说。
少年沉默了,紧盯着“奇装异服”的脸。汉服少年不等他回答,走了过来。一手抓住少年的手腕,一手托着老神棍的手肘。“老人家小心点,您先走。”
奇怪的人都下车了,前排的学生,抽烟的青年,发传单的两个精壮男子,还有那个一直站在老神棍旁边的姑娘。不过,发传单的很快就回到车上了,依旧站在车门旁。
“那个谁,睡着了吗,还不走?”我正看着窗外,刚才的邻座大声冲我说。难道现在下车很机灵?
走到车门处,看了眼行李和行李旁的肌肉男,我叹了口气,下车了。车门缓缓地闭上,我从未觉得关门如此耗费时间,在拿不拿行李的问题上,我下了三次决心,做了两次努力。车缓缓地起步,很慢很慢,但仿佛只一瞬它就没影了。路上没有行人,四周又静悄悄的。“汉服”仰头看着道旁的白杨树,没理会旁人。高中生眼神很可怕,他只是盯着抽烟的青年,眼里也没有旁人。邻座少年面朝老神棍,但他的眼睛是闭着的。我四下张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以你们所作所为,当为天下修士共诛之。”邻座少年缓缓开口。
“天下可不是你的天下,天下也不是从前的天下。”老神棍说。
邻座少年:“天理昭彰,天道恒常。”
老神棍:“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世无常理,人无常我。”
邻座少年:“这么说,你就是无常!”
老神棍:“你知道的可不少。”
邻座少年:“可惜我只知道你以前修的是南宗的悟真篇,其余的知之甚少。”
老神棍:“以前是误入歧途,现在是迷途知返。痴儿,你还不回头!”老神棍语气突然一变,声如霹雳,震得我一屁股坐到地上,而与他对峙的邻座少年却像没有听见一般。
邻座少年:“狮子吼光明正大,到你这儿却成了鬼蜮伎俩。”
老神棍:“看来你是从清凉桥来的。”
邻座少年:“不错,可惜你忘了还有无名观。”
老神棍叹了口气,轻声说:“天下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老神棍接着说:“我与无名观有些渊源,你走吧。”话音未落,地面尘土飞扬,电光突现。
邻座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毛笔,他向前轻轻一划,空气中出现了一道波纹,尘埃扫净,但是电光却没被全部拦下。大多数电光都消散于无形,可有一缕却击中了少年手中的毛笔。毛笔无恙,连笔头颜色都没变,少年却一阵颤抖,几欲倾倒。
而就在电光显现的那一瞬,高中生出手了。他的动作也像闪电一样迅速,我完全看不清楚,只知道他和吸烟的青年斗在了一起,难分难解,就像两道光,两条虚影。与此同时,邻座少年抓住我的胳膊,退到了“汉服”身旁。但就这么一会儿,两道影子变成了四道、八道、百道、千道。如果不是看到漫天飞舞的树叶和扬起的尘土,我决不会觉得这是两个人在打斗。风越来越大,风声越来越响,打着旋儿的风围绕着这些影子转得越来越快。突然,两人都不见了,只能听到拳脚撞击的声音。声音响得越来越急,到最后都听不出间隔。不一会儿,一声巨响,两人同时显现身形,地面出现了一个浅坑。
“好身手,只是不知阴阳手是否真能阴阳相济。”高中生收回拳头,握紧又松开,似乎在颤抖——隔得有点远,我没看清楚。
青年没有说话,把脚从土里拔出来站稳了。他的脚陷进土里,没过了小腿肚子。这样看来,似乎谁也没占到便宜。
青年左手护胸,右手半伸,拉开了架子。高中生两手在身前虚按,然后手掌一翻拍向了青年。这一招出得很慢,就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青年的动作也很慢,他的左手顺着胸腹滑了下去,左脚朝斜前迈了半步,右手很自然地挥了出去。高中生的双手被这一挥轻易挡住。不仅如此,青年的右手似乎没受到一点阻拦,眼看就要打到高中生身上。这时,高中生身体后仰,脚也站不稳了,他突然向后凌空翻了两个跟头,这才勉强避开。不过落地后,他又跳起了两次。
“凌空劲?想不到你有这样的功夫。”高中生似乎很惊讶。
他慢慢朝青年走了过去,然后当胸一拳打了过去。这一拳仍然很慢。青年的动作也是同样的慢,右手从腹部斜向上挥出。高中生的拳头被挥开,而后身体后仰,站立不稳。这回他向后凌空翻了四个跟斗,落地后一边后退一边跳起,退了有七八步。
“看来我不是你的对手。”高中生双手抱球,深呼了几口气,然后脚踩八卦,绕着青年转起了圈子——动作缓慢而轻柔,像是在跳舞。
而青年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左手护胸,右手半伸。高中生绕到了他身后,他竟浑然不觉。高中生出手了,轻盈而优美,但不管从什么样的角度动手,青年只是将手轻轻一挥。只要碰到衣袖,高中生必然腾空飞起。他们的打斗太美了,像月夜的天鹅翩翩起舞,像河畔的金柳随风轻摇。
高中生不再轻易出手,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我的眼前又开始出现虚影,一道、两道,乃至满眼都是虚影,到最后所有的虚影都不见了。就在这时,青年动了,右手收在肋下握成拳头,左手覆在右手上,两腿深蹲。
而这时,高中生的身影还没有出现。青年则慢慢闭上了双眼。风停了,时间似乎也停了。没有风声,也没有鸟鸣。但在这全世界都静止的时刻,青年的右拳打了出去。他的身前,突然显露出高中生的身影。高中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两腿深蹲,右拳击出。
这是一次无声的碰撞,没有传出一丁点声音。谁胜谁负也根本不可能预料。他们的拳头也没有收回,就那样抵着。青年的眼睛睁开了,空洞中有一股豪气。高中生的眼神平稳了,没有开始时的盛怒。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他们同时收回了拳头。青年退回到神棍身边,高中生则和我们站在了一起。他们走得很慢很慢。青年的嘴角渐渐溢出了鲜血。而高中生每走一步似乎都要花很大力气。等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已经气喘如牛,汗如雨下,全身都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