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一箭会有这样大的限制么？答案无疑是否定的。若果真如此，古时军阵厮杀，那还要弓箭手何用？
人会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所以一般的庙宇教堂总会给人阴森而神秘的感觉。而与之相关的仪式，更是神妙莫测。其实说白了，就是瞎折腾。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把自己的好恶强加在神明身上，本身就是一种大不敬。
常见人焚香许愿，常见人久跪不起，常见人礼拜祷告，不知道有几人如意几人得偿。神也会厌烦吧？又不欠人什么，为什么要像奴隶一样供人使唤？很惭愧，我也在凭自己的心意揣测，这大概就是“我不是神”的原因吧。
要靠一些仪式或器物来施展神通，本身就是修行不够的体现。甚至可以说咒语也是，印法手势也是。境界到了，功力深了，施展神通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只可惜，总得靠一些东西来唬人，因而半吊子往往更吃香。
古月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笑丘，想起了笑丘在江边挥出的那一刀。那一刀无形无相，完全不像人力能够成就的。我离得那样近，但偏偏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可是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烙印在我心里，我不奢望能将其学会，毕竟这个世界上，绿叶总比鲜花多，伟大的人需要平凡的人来陪衬。古月的箭会让我产生什么样的感受呢？
“持弓要稳，所以手是死的，心也是死的。人是一棵树，弓和手都是枝条。”古月左手置于胸前，虚握了一个拳头。然后将手缓缓伸直。
在这一瞬间，他一点都不像活人。就像他说的，是一棵树，一棵没有感情的树。他的手很稳，就像树上的枯枝，你可以将它掰断，但不能让它动摇。这是一个很不正常的现象，普通人是无法像这样保持不动的。肌肉的收缩有时候并不会因人的意志而改变。不信可以伸出手掌，那些轻微的伸展是没有办法控制的。作为一个学过几天武功的人，我很惭愧。不下苦功，手不会这样稳。听说部队里练稳定性，会在持枪瞄准时与枪口处吊一块砖石。古月经过的磨难应该更多更痛苦吧。
“控弦要活，所以手是活的，心也是活的。人有生命，弓有生命，箭也有生命。射箭只是告诉一个朋友，让这个朋友转告另一个朋友……”既然他手上没有弓，那么弦当然也是不存在的。可是古月的弓却拉开了，他的手正在弦上。
这番话不是古月能说得出来的，他如果能说出这一番车轱辘话，那他还用得着整日为语文能否及格而揪心么？这番话当然也不是前辈的原话。珠玉和破瓦片放在一起，这毫无疑问是古月对前辈的传授做了加工。他的天赋果然也是堪忧啊。
但是相比他的讲授，我更在意的是他的演示。我仿佛看见了他的弓和箭。弓已拉开，弦紧绷着。不知道他有几石的力气，能开什么样的弓。
笑丘手中有刀，但那一刀却是看不见的；古月手中无弓，可是这还未射出的一箭，我却看得清清楚楚。古月的境界还不如我，他这才修行几天？难道他学的射术真的有如此玄妙？甚至能与公认的天下第一刀法比肩？
我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看见的是幻觉。可是不管怎么看，那弓那箭都是实实在在的。凭空创造出东西来，这不是凡人能够做到的。终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的眼睛并没有看到弓箭，而是我的心感觉到了。
先感觉到，而后看到。即使闭上眼睛，弓箭还是会浮现在我心中。那不是幻象，也不是真实，而是心中本就存在。假如古月的境界更高些，用这样的手段射出一箭，伤口应该会直接出现在心上吧。
“肉眼看人，看到的只是凡胎。只有心眼才能看见靶子。”古月继续说道。他那因近视而显得毫无神气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就像是阳光刺破了黑暗，他的眼睛让我有些不敢直视了。有这样眼神的人，肯定是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他的眼里只剩下靶子，只剩下那唯一的目标。只有这样专心的人才能做出伟大的事。
然而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我们都只是不懂事的孩子，都只是在做没有意义的事而已。万幸，这儿没有可笑的看客。
“弓和箭都有自己的生命。可弯弓射箭的是人，所以人与弓箭的生命是合而为一的。一箭射出，弓手的生命都会留在箭上。不管射没射中，都不要把它们当成器物。”
你是在用生命构造弓箭么？我暗暗想着。为什么突然这样较真？不要告诉我你现在是拼命了。很多事没有意义，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拿生命开玩笑。我敬重这种虔诚的态度，但我绝不苟同这种做法。儒家的箭原本就是讲究礼仪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古月已经坚持了太长时间，也说了太多的话。这对他而言也是个不小的负担。所以在我的注意力略微有些不集中的时候，箭射出去了。这一箭不凶恶更没有丝毫杀气。看到这一箭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只有将生命与弓箭合为一体的人才能射出这样的箭，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无情而冷血。相反的，他们比一般人更敬畏生命。就像习武之人，争杀永不能放弃，但并非总是在争杀。
空气中仿佛有箭的轨迹，那道无形的线肯定比黑板上的线更加笔直。箭的速度不快不慢，风的流淌不急不缓。一切都很自然，很优雅，像随风的云，像随波的船。但就在这时，箭击中了那片树叶。
如一缕清风拂过，树叶懒洋洋地颤动着。这是射中了还是没射中？我有些疑惑。
“我明白了。箭的确有深刻的道理，也明白了修行的欠缺。”古月笑着说道。
“说明白就明白？你以为过家家啊。”我没好气地说。
但就在这时，那片枯黄的树叶返青了，甚至变得青翠欲流。而古月，他无声地倒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