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究竟能不能真正静下来?也许这种问题根本就不该提出来。从哲学和科学的角度讲,万事万物都是运动的,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大到宇宙万有,小到粒子夸克,都处在永无止境的变化中。我无法想象静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虽然某些理论强调静态,世界如同电影的底片,一帧一帧永远定格。抛开这些不谈,仅仅说人,人是否真能静下来呢?那种静态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呢?
这里的静当然不是身体的静。如果呼吸停止了,如果心脏休息了,如果人体的硬件哪里一不小心出了故障,然后静下来了,这个人估计也是前景堪忧。很多人都在说静,可这个静究竟是什么?静下来的又是人体哪个部分?这些问题想明白的人估计不会很多,想明白又能说明白的不多中又是不多。惊梦的确让我体悟到了一种静的状态,可明于心却未必明于口。何况那种体悟也未必是真正的静。
树欲静而风不止,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已经习惯了动,更习惯了思考,静下去也许跟死了没什么两样。而在现代社会,身的安定比心的安定要来得迫切。太关注外物就会忽略自身;听多了嘈杂的外音,内心的声音就常常被忽略。但是,想静下去就能静下去么?静下去又有多大作用?装成所谓的大师指点迷津实在不是什么难事。这个世界跟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让一个人静下去非常难,而让一个人静不下去却非常简单。惊梦告诉我——有高人明言你入不了静!我不知道这传说中的高人凭什么有什么根据这么说,但话一入耳有可能就会一语成箴。人的思想有时候很执拗,你越不让它那么干,它就越要那么干。
一天很快过去,但晚自习结束后,惊梦并没有来找我。同学们三五成群地离开了教室,我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教室渐渐空了,留给我淡淡的寂寞和忧伤,乱翻着书页,心不在焉,心不在焉!直到学习最刻苦每天自习到最晚的同学一边瞟着我一边离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两个月我的人生全扔到了等待上。这使我更加难受,幸好这难受没有持续多久。不多时,教学楼的灯便渐次熄灭了。然后保安拿着强光手电粗着嗓门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喊:“有人冇?有人冇?”
又是保安,学校的保安里边儿是不是也有传说中的高人呢?要不然干什么他们总是那么及时。即便是来迟了都迟得那么及时,恰到好处。无法可想,我只得离开教室,离开教学楼,离开学校……不,我不能离开学校。可是我已经没有去处了。
东流曾让我一个月内不要随意出校门,到现在一个月早就过了,可我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却日盛。这高高的围墙虽然连通宵上网的学生都拦不住,却给我莫大的慰藉;那冰冷的铁栅门无奈地给许多人留了侧门,但多少使我感觉到安全。胡乱地四处走着,居然又走到了操场,抬头一看,惊梦就在眼前。
他应该是突然出现的吧,高人行事就是这么神出鬼没。但我并不觉得诧异,那种一时不察被吓住的感觉也远去了,我只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快要枯死的野草盼来了甘霖:“你怎么没来找我?”
惊梦只是笑笑:“你找我就是我找你,我找你就是你找我。”
“你!”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的逻辑总是那么奇怪,而且他们的车轱辘话总是绕来绕去不知所云。
“你这资质果然堪忧啊,你看一下我们在哪儿。”惊梦看我脸色不太好,摇了摇脑袋。
我们当然还在操场上,没有突然间穿越。仔细地看了又看,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的。偷偷瞄了瞄惊梦,想从他那儿找到答案,可他并不理我。他背手而立,微仰着头似乎在看那并不美的夜空。我只得四下打量着,想从破损的塑胶和人造的草坪上发现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
“在操场上啊。有什么不对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他转过身来,一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样子。风卷起了天边的乌云,我看到了他身后的月亮,很明亮,很干净。月华淌到他身上,就像给他披上了一层轻纱。记忆随着月光渐渐明亮,我突然明白了惊梦的意思。
“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在这个位置。甚至连方向都一样。”这是巧合吗?还是说冥冥中自有定数?还是有什么我无法想象的力量决定了我们的一切。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因缘际会,不可捉摸。我还没有明悟,你也别多想。”惊梦朝前走了半步拍了拍我的肩膀,大概是在示意我坐下,因为他自己盘着腿坐正了。
我学着他那么坐,但是怎么也盘不起腿,只好随便坐着了。
惊梦:“我不是传法之人,跟你说了那么多只怕是害了你。关心则乱,想让你一夜养心入定实在是跟揠苗助长无异。妄用神通害人害己,我已经应了劫数,还替你受了大过,万幸还有补救的办法。既然快不了,索性就慢下来。”
说到慢,他立刻就收了声。仰了仰头又微低着沉思,眉头皱起又马上舒展。他长舒了一口气,似乎解决了莫大的难题;我也长舒了一口气,我真的只是纯粹憋得慌。
“已经到了这一步,补救也是多余。干脆不补救,让这问题更大一些。不是说你入不了静吗?我干脆先让你知道坐不下去!”惊梦应该是下定了决心想做点什么,从他的语气,我断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一掌拍地站了起来,然后伸出了一根手指。月光下,他浑身都散发了荧光。这光芒温润而柔和,似流水般渐渐汇聚到他的指尖。指尖轻轻抵上我的眉心,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耳畔传来他的声音——红尘一梦,十方世界皆如梦。
眼前光芒大盛,尔后又暗了下去。我睁开了眼,这个世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这样就好了?”我疑惑着问道。
“你还想怎么样?”
“然后就没事儿了?”弄出一副吓死人的阵仗,然后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结束,内心总有那么点不舒服,就好像对不起这一顿穷折腾。
“说有事也没事,说没事也有事。”得,车轱辘话又来了。“静不静得下去咱可以慢慢来。按道理,这功夫得先把身体静下去了,再把呼吸静下去了,再把心神静下去了,最后才触及静的境界。你现在心神被锁住了,枷得死死的,本来没事儿也有事儿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神也飞了,心也乱了,身心都扰动,枷锁自然就没了。”
他这意思我倒是懂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那我要怎么做。”
惊梦笑了一声:“怎么做,接着坐。原本你坐着会被人惊扰,我只想着怎么避开。现在反其道而行之,就那么大大方方坐着。坐得住就坐,坐不住就不坐,这本来就是自然之道。我给你七天时间,如果你坐到实在坐不下去了,还是晚上,你在这儿等我。”
说完惊梦就走了,他应该是回宿舍吧。我搬了出去,不和他同路,甚至是两个相反的方向。回到住处,和我合租的那个孩子已经干掉了我一袋泡面。打了声招呼,我开始学着惊梦盘起了腿。毫无疑问,盘不起来,又只得随便坐着。眯缝着眼睛,什么都懒得想。身心俱疲,这时候放空脑袋不动弹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但事与愿违,迷迷糊糊觉得呼吸困难,不多久就憋得无法忍受了。睁开眼一看,原来是熊佳捏住了我的鼻子。这个混蛋,我拍开他的手大口呼吸着。“你这货有病啊!”
他只是傻笑着,也不接话。这么些年,我怎么没看出来这小子脑袋不正常。记得那会儿我初一,班上有个女同学也叫熊佳。某天这女熊佳把我的书碰掉了,没道歉不说,还狠狠地踩了几脚。我当时怒不可遏却也只好忍住。那可是女同学,特殊保护动物,打不得又骂不得,你能怎么办。我当时想法很简单,惹不起我躲不起么?跟这样的人一起求学也没意思,二话不说拍桌子走人。但结果是我惹不起也躲不起。一天不到,我就被家长和老师架回了教室。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和男熊佳打架了,甚至还把那孩子叫到了办公室,却没想到真相却是那么几本书。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各种检讨和调笑便纷至沓来了。也许几本书对许多人而言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吧,我跑题了。反正经过了这么一件事,我和这个熊佳同学就走得越来越近了。
他见我脸色缓和了就觍着脸跟我搭话。我也没怎么搭理他。于是他就告诉我,用你的桶接水了,喝了你的牛奶了,吃了你的泡面了……
他那副样子很欠打,但要动手又担心他那小身板挨不住我一拳。于是只好,让他滚。
可滚字出口就后悔了。他见我开腔就知道我气已经消了,就又开始天南地北地扯了,还一个劲儿追问我是在练什么邪功。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被扰动就被扰动吧,等他睡着了,我又坐了起来。四周很安静,窗户也关得很紧。我把脚压在大腿下面,手扶在膝盖上,慢慢闭上了眼睛。起伏的心潮渐渐平静,呼吸渐缓,心跳都渐缓,整个世界都慢了下去,静了下去。心里闪过很多画面,响起很多声音,我不去管它,只想着这一切都会停止。
然而,不知何处飞来了一只蚊子,从我左边飞到右边,又从我的右边飞到左边,只在耳朵旁打转,嗡嗡的烦死个人。我强忍住冲动没动弹,一来不一定一下拍死,二来我还坐着而且没到坐不住的时候。只要它不咬我我就不去打他,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这么一想,蚊子也没什么了,但就在这时,天花板剧烈地抖动,一起一伏发出暴雨般哗哗的声音。熊佳被惊醒了,我也赶紧跳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