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惊梦和东流没有回来，笑丘没说几句话也跟着出去了。我终究无法推测那些话有什么意思。而之后一个多星期，笑丘和东流再也没出现过，惊梦依旧不显山不露水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而且好几次一放学他就不见了踪影。
我终究是什么都没做。相应的，我完全无法定位自己。于是很多无聊的问题会突然冒出来，比如：在笑丘他们那个神奇的世界里，我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当然，即便不去思考这些问题，我也无法在这所学校找到一丁点的归属感。老师和同学都太现实太冷漠，我那不优不劣的成绩使我陷入了好学生和后进生的夹缝中。这样的位置，老师的重视也就意思一下，“玩到死”和“学到死”两大必死阵营也不可能把我吸纳。与惊梦的淡然不同，我无法像他那样享受孤独。
但是，世上的事总是由不得我们，它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一不注意就会给我们开个玩笑。或许我在白日梦中呆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常常忘掉学生这一身份。那首老掉牙的校园童谣唱得好——总是要等到睡觉前，功课才做了一点点；总是要等到考试以后，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我们可以玩得忘记自己是谁，可学校却从来不会忘记给我们安排考试。而现在，考试还没开始，我已经很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书没有念了。由此，我开始批判《童年》歌词的不合理。
考前准备从来都不可能充分，而应考的资料书也从来都是看不完的。万幸一到考试，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因此这远超平常的煎熬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时间过得太快实在很难让人适应。当我还在埋头苦思的时候，考试时间结束了；当我想去放松发泄的时候，成绩已经统计出来了。薄薄的一张成绩单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这就像一个玩笑。我还在夹缝里挣扎，越挣扎越沉沦。而从不被人注意的惊梦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个普通班的学生，甚至有可能是靠走后门入校的学生，居然以接近满分的成绩考取了全校第一！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惊梦虽然对学校生活一直心向往之，却从未想过要出风头。但现在，连食堂打饭的大妈都知道终风中学有这么一个学生。大概是惊梦过于低调的缘故，即便是同班同学同寝舍友都对他一无所知。不过这样一来，流言和谣言便可以自由地生长了。所有有关惊梦的东西都被传得神乎其神，有板有眼。其中“身残志坚”、“豪门公子”、“才貌双全”三个版本尤其出名。对于杜撰这些的幕后工作者，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可惜直到高中毕业都无缘和他们相见。或许根本不存在这么个人，毕竟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啊。
闲话休提，惊梦终于不再淡定了。同学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老师频繁的“关心”，以及校领导开会研究的“转到博志班去，敲开清华北大校门”决策，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热闹”。我不是说过玩笑么？想清静的人整天被人注意，想吸引别人注意的人却总是被人忽略，你说这是不是一个玩笑？
博志班的学生全是提前录取的，都曾在三科联赛留过佳绩，因而惊梦只能去二班。一班也好，二班也罢，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差别——他只是不想转班。但万事不由人啊，纵然他万般不情愿也是无可奈何，毕竟他入学就不是正常途径。可是凭分数到更合适的地方读书不也很合理么？我无法理解他行为的坚持和内心的不快，更何况他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仙一般神一般。学校的鸡毛蒜皮真的能影响他的心境么？或许真是我疏忽了，他也是个俗人。或者说，在这个俗地，他只能是一个俗人。
夜晚，好风好月，好星好云。我们坐在操场上，隔着高高的铁栅栏旁观着这个渐渐睡去的世界。灯光渐次熄灭，人声也慢慢淡了，只有两个班主任和两个保安在给惊梦搬家。连课桌带书本，从一栋楼到另一栋楼。他们的动作很滑稽也很令人感动。我只是一个旁观者，除了怨自己不争气外，也只有一笑置之了。惊梦是当事人，我很在意他的想法。可恨的走后门者，可耻的抄袭者，可敬的奋斗者，可怜的沉默者，这些既全是他，又都不是他。到底惊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默默看着老师和保安，又默默看着我，无悲无喜，平静得像一汪深潭。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偏西，微凉的夜风吹去了许多浮躁，蛙声虫鸣使四周显得更加安静。我一把懒骨头早就躺倒了，而他还端坐着，军训时的坐法，一种浸透了孤独的坚持。
“假如我选择蹭课，利用的是社会闲置教育资源，有因果却不会纠缠，来去飘然；假如我在普通班体验校园生活，虽然难免有牵绊却不会深陷，抽身及时。但劫数到了，即便是秋毫之末都有厉害相关，天下风云尽聚终风，不知道这风终于何时。我想做渭水垂钓的姜太公，安心稳坐钓鱼台，却不料自己早就到了风口浪尖上。你们只知我能掐会算，却不知神通犹有尽时，术数有用却不可用。也罢，丹诀未传先说劫数，也算给你提个醒儿。”
惊梦似乎把学校这点事儿看得太重了，准备混三年毕业的人海了去了，更何况他转班是因为成绩优异学校惜才。但听他的意思，这里边儿似乎有什么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他们这样的人不管干什么都好像特别麻烦。“提个醒儿，你别吓我就成。”
“我还真得吓吓你。修行虽然讲究顺天应人，可毕竟是逆天之举。生死轮转本来就是天理，人人得长生那还得了。可修行人偏偏要去求长生久视，金刚不坏，漏尽成空。这是逆天争命，向天夺命。因此修行途中处处有难步步该灾。你还未入门那层层劫数说也无用，但性命双修有时候也会分个先后，我不妨也多个嘴。人非生而知之，常人处世六欲常生，三毒不灭。眼欲视，耳欲听，鼻欲嗅，舌欲尝，意欲思，身欲动，脏腑之气时时漏泄，漏尽即死；人身又有三尸阴神寄居，阻塞修行之路。即便六欲不生，三毒消灭，修行稍有精进，又有层层劫数，万般考验。这些就是天劫。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劫易渡，地劫却不然。人头圆顶天，脚方履地，地是基础，是支撑。世间万物不论贵贱都立足于地，也许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心安理得，但修行人却得将这份恩情还回去。当然并不是还给这方土地，而是还给被侵扰的所有生灵。我意图在终风中学安身修行，却泥足深陷，这也是地劫。地劫无私情却杀机无限。最麻烦的是人劫，因果纠缠，七情错乱，稍不注意就溺毙苦海。天、地、人三劫纠结牵扯，分不清，辨不明；身处劫中，难识进退，一步走错便是无尽深渊……”惊梦这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开始我还听得懂一点，到后来别说听懂了，根本是一个字都落不到心里去。他话音一落，说的所有东西我就全忘记了，虽说讲的是普通话，提到的是常用字！
而我越认真听就越听不明白。不知不觉，想听个明白的心思也淡了。心头萦绕的万千想法也渐渐消失不见，我忘记了生活中的蝇营狗苟；天地为之一静，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从前困扰着我的问题全都有了答案，我忘记了聪明智慧；天地渐渐不甚分明，日月也混同为一，世间万物都分不了彼此，一切都归于混沌的境地，我忘记了自己……
突然，惊雷乍起，天地分开，日月分明，物我分别。不知源于何处的光一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杜崇青，醒来！”
我被惊醒，是惊梦在朝我大喝。惊梦，莫非刚才只是一场梦么？但那种感觉很舒服，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不过仔细一想，有实在是很恐怖，只差一点点我就忘记自己了，那会是一切的终结么？
“惊梦，刚才那是？”我被惊梦吓到了，更被刚才的经历吓到了，实在是心有余悸。
“我想用术法让你体悟静，却不料这一场大梦完全不受控制，我元神受到冲击，今天也只能到这儿了，万幸你没事。不管是哪门哪派，静都是第一要紧的功夫，静不下去都是空谈。虽然有高人明言你入不了静，可我还是想尽力试试，刚才取了巧又有大凶险，但毕竟是让你感知到了。你现在继续躺着，什么都别想，有想法也别去管它。”惊梦脸色煞白，但说话还是平常的样子。
我继续躺倒了，两眼一闭就再也不想睁开，只觉得身心都累得无法动弹。不知过了多久被惊梦唤醒了。揉揉又干又酸的眼睛，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沉沉睡去了。
惊梦让我站起来走走。“普通人在睡梦中阳中阴与阴中阳相交融，阴阳相生五气相融，但修行人真气的运行与普通人是相反的，心肾相交还是心肾相交可抽离填坎的东西就得注意了。你刚睡去也是应该。等会儿你再试试。”
站起来走了几步，身心渐渐舒服，眼睛也不再难受。于是，我又躺下了。但没一会儿就想着翻个身换个姿势。惊梦告诉我不要动，不管什么情况都先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再动。于是只得苦苦挨着，可过不多久，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群蚊子，我一不动就是等于献血，没几分钟就无法忍受了。只好翻身起来打蚊子。
惊梦变了脸色，一挥衣袖鼓起了一阵风，帮我驱走了蚊子。“修行有成原本就可以自然而然地驱蚊蝇，避毒物。我这还是第一次在静坐中被蚊虫侵扰。夜且尽，你先躺下，我一边驱蚊一边诵经助你。”
我又躺下了，没有蚊子飞舞叮咬，心情不再烦躁。惊梦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听不分明但让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服。心头的念想慢慢消失不见，就像一桶满是泥沙的河水，只要不去扰动，泥沙逐渐沉降。水越来越清了，思虑也越来越清晰，但逐渐地什么也不去想了。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刮来。我被惊醒了，惊梦的声音也停了。
“静坐得避风，我居然会忽略这种问题。算有遗策等同无算，我的术法原来早就被破了，我竟一直不知！这次我替你定住风！”
我又一次躺下，没有蚊子，没有风，惊梦的诵经声让我的心慢慢静了下去。惊惧而有些期待发生什么的念头也渐渐不见了。世界远了，心却近了，这是静么？
一阵强光照了过来，一声大吼如刀似剑刺进了我的耳朵——“做么事？”
惊梦抓起我扶将跑开了，其实我脚都没碰地。靠着墙喘着气，是保安发现了我们。惊梦似乎有些失落，“一夜无成是否就是一世无成。静也并非是一蹴而就的，今夜我再来找你。”
说完，他也不管我，径自走了。而这时，天已经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