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劫数?”
惊梦抬起头看了看窗外没有告诉我答案。
我们的谈话不知不觉结束了。我的大脑似乎又一次开始一片空白。等意识到教室只剩我一个人时,我才能勉强回忆起惊梦的话。我疑心他对我使了什么法术,以致我的记忆碎得满地都是。或许是心情太坏,或许是诸事繁杂,我感觉身体已经残了灵魂都快散了,瘫在座位上,想就此睡去却没有一点睡意。无所事事,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做是一种幸福。
事实上我什么也做不了。
军训来得快去得也快,预计的训练时间一减再减,一个星期还没到头就结束了。那天早晨,教官突然告诉我们,会完操之后他们就走了。我听到他说这句话,不禁大笑起来——他的语气实在很煽情。但笑过之后,鼻子就酸了起来。军训时受到的惩罚也变得温馨,然而这次军训终究不是大圆满结局。
那个受伤的教官还躺在医院里,也许他的军旅生涯会就此结束。我们的教官在训练我们之前,已经在其他学校的军训中获得了两次第一名的好成绩。他对我们抱有很大期望,可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最终成绩别说第一,连前三名都和我们无缘。会操结束,教官们朝主席台敬完一个礼后就跑步登上了一辆军车。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世界仿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那些矫情的女同学试图挤出几点眼泪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回忆不起教官的模样。借来一张军训合照,所有的人都是那样陌生,我只能确定满脸愤怒和哀怨的胖子的确是我,其他人,都是一个样子。忘了说,我没有军训的照片,因为军训期间和体育委员发生了很多矛盾。谁对谁错我懒得细想,反正只长肌肉的体育委员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误,这样也好,所有的错误都归我吧。
但是有些错误即便我想揽都于事无补。校外很不平静,三天内,发生了多起恶性犯罪事件,受害人全是终风中学的学生。课余时间,总有那么几个好事者在哗众取宠,整天扯着嗓子嚎——最新消息,某校学生半夜通宵上网,在网吧与社会闲散人员斗殴,多人死伤;号外,号外,某校学生下自习回家遭遇歹徒……
也许他们并不感到恐惧,也许这些事情可以使他们单调的生活变得更有滋味,所以各种版本的恶性事件层出不穷。这种无知开始变得可笑,继而可悲,最后甚至都有些可恨,某个遭遇色狼的女同学被吓得不敢上学了——她并没有被犯罪分子侮辱,但是人言可畏啊。我已经不愿意去分辨这些消息的真实性了。安心在学校呆着就好,不要管那些也不用多想,也许我少谈论几句就可以视作为和谐社会做出了极大贡献。
沉默中,时间过得很快。所有的东西都会湮没在时间里,一切都会随风而逝。再怎么轰动的事件都会被人们逐渐遗忘。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即便这些案子都是突发的,都有很多难以调查和取证的地方,那也不至于没有一件告破吧!一个很危险的想法出现在我的大脑,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事态最终没有朝更糟的情况发展,就像水池里扔进了一块石头,虽然泛起了无数渣滓,却留不下一点漪沦。但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东流在这时出现在学校。
东流气色很好,完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但他的脸色很难看。他问了我三个问题,然后就走了。
“以前有人教你静坐调息之类的东西吗?”
学这些东西难道不需要什么缘法么?谁会没事教我这个。我回答:“没有。”
“你有没有跟着笑丘锻炼身体?”
锻炼身体?被人追着到处跑也算吗?“每次像狗一样逃窜,他总是把我扔在后面,如果这是在锻炼身体?我们还真是一起锻炼了好多回。”
“近来发生了好多事,和你有关系吗?”他似乎很在意我的回答。“一定要想清楚。”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干的。”
东流松了一口气,又或者说是倒吸了一口气:“果然是这个答案,晚上我和笑丘来找你。”
我开始期待晚上的相聚,总想着心里的烦闷可以找个人倾诉,但是我的期待落空了。教学楼的灯都灭了,东流他们还是不见人影。我在操场上来来回回走着,直到快没人了才看到匆匆赶来的惊梦。
他的神色似乎有些惊慌,而眼睛里从未有过的狡黠也显得非常不怀好意。停下脚步,抬头,他的眼睛里透着令人心寒的光。他问我:“如果你的朋友杀人了,你会报警吗?”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杀人了?一直在逃避,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的惊梦可能做这种事么?“会!”我咬着牙用尽量坚定地语气说。“你杀人了?”
惊梦眼睛里的狡黠不见了,看起来非常纯净:“我会干那种事吗?杀人的是笑丘,你快去报警吧。”
“笑丘,他一向都很有分寸,怎么会这样?”我有些不敢相信。
“有些人该杀,有些人能杀人。有一天这两种人遇上了,这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么?”惊梦的语气平静得令我感到恐惧。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都是笑丘说的。他们俩在外面的旅社,跟我过去吧。我觉得你还是多想想该不该去报警。”他不想和我继续讨论这个问题,难道他不觉得杀人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么?
我很想知道惊梦会怎么做,于是问道:“你会报警吗?”
“不会。”
“为什么?”
“笑丘有罪,但他如果不犯罪,那些犯下更大罪行的人就会逍遥法外。”惊梦给了我一个答案,但并没有给我指一条明路。“你别管杀人的是谁,也别管谁被杀了,这通电话你究竟打不打?”
“我没有手机,附近也没有公用电话。”我实在是没有答案。
“这理由不错,但你总得有个答案。”
不多时,我们到了旅馆。旅馆不大,外观也显得很老旧,但败絮其外的,其中可能有金玉。这个小旅馆房间的隔音效果不错,才打开房门就听见东流和惊梦吵架的声音。高人就是高人,嗓门比一般人要大得多。
进门,关门,身体似乎从一个肥皂泡中挤了过去。这里应该被施了一个法术,不过吵架声为什么会传出来呢?好吧,这不是我该关心的问题。我想想该关心什么,对了,惊梦居然没有敲门,真是太没素质了。
“你们俩居然能吵起来,真是意外。”这应该算是打招呼吧。
他们并没有搭理我,东流盘腿坐到了地上,笑丘把窗帘拉开了一点看着外面出神。
“笑丘,你该不会真的……”
笑丘没有回答。“这些事你知道多少?”他转过身问我。
“最好什么都不知道。”我无法判断多与少,这种事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有许多人该死!”
“但是量刑执法这些事,轮不到我们头上。”我已经确定笑丘真的杀人了。
“人世律法原本就有不足之处,有些人做的事按常理也无法断其是非善恶。江湖侠义,替天行道;路见不平,只要有人拔刀就好,你还管谁是那把刀?”笑丘的眼睛像一潭深水闪着幽光,眸子深处似乎有一种要把人吸进去的漩涡。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杀盗非杀’?你还是去自首吧!”世上的事实在太麻烦,最好什么都不做,既然做了一力承担又何妨呢?
“有道理,现在就走吧。”笑丘说着就要出门。
惊梦笑着伸手拦住了他:“这么急干什么?”
“投案自首是犯罪分子的唯一出路。”
“坐着吧。你不是给那些人留了一口气么?再说,见义勇为可不是犯罪。”
笑丘没有坐下,他看了眼天花板,然后又看了看惊梦,开口说了半截话:“你是说……”
惊梦接过了话头,掐断了笑丘的尾音:“都还活着,我保他们不死,当然重伤是免不了的。现在,警察和医生都已经赶过去了。”
笑丘一声长叹:“原来你什么都做了。”
“这可不一定,有些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做的。”东流从床上一下弹了起来,轻飘飘地落下站定了身子。“比如对外面的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先出手的,但是我不同。”话音未落,他已经从窗缝电射而去。
“能让别人代劳的,何必自己动手。你们俩接着聊,我去帮忙。”一阵风过,窗帘飘动,惊梦已经不见了踪影。
笑丘把椅子搬了过来,说了声坐。我坐下了。他关上窗户拉好窗帘也坐下了。
“隔墙有耳。即使要说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让第六只耳朵听到总不是什么好事。”听这意思,笑丘并不想多说什么。
我想了想,然后很小心地说:“你是说‘道不传非人,法不传六耳’?”
“好悟性!不过我可不是传法的人。”
“你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么?总是藏着掖着,让我听不明白。”
“唉!我也不比你清楚多少。我只知道有高人让我们三个跟着你,然后教你一点修行的东西。”笑丘似乎有些无奈。
我挠了挠后脑勺,问道:“高人是谁?”
笑丘回答:“不知道。”
我接着问:“难道你不觉得那些人别有用心么?”
笑丘的回答依旧简短:“也许有。”
“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去做?”
“高人行事不是我们所能忖度的。”
“可是……”我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那种心思,但是像个木偶一样又有什么意思。然而我的话语被笑丘打断了——“你问题太多了。我不知道你问我有什么用?不能回答你问不也是白问?”
“好吧,那我应该做什么?”这种问题总不可能白问吧。
“什么也不做。或者说,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这样的回答,我果然还是白问了。
“惊梦是术门弟子,他的东西可不好学;东流的内丹道二十四品,你现在还不能学;我倒是有心传你些武艺,可以你的筋骨、天资,连入门都难。”
“这些神奇的技艺,以前做梦都想学。可现在你们要教我,我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学了。”
惊梦哈哈一笑:“你也是聪明人,该为这些事头痛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不过你能学多少也是个问题,有人对东流的师傅说过,你第一劫都过不去。”
“第一劫都过不去?那你们还教什么?想把我害死啊!”我没被吓到,但的确有些激动了。
“你还不懂什么是劫。而且你也不用担心,东流的师傅几十年前就修成了阳神化身,他明知如此还让东流传你些东西,其中必有深意。”
“高人们随便干什么都有深意。”我还真对那些高人有些不满,恨不得跑去骂两句。
“这就不要多想了。”笑丘收了笑然后坐正了身体。“你坐正,我有话问你。”
我赶紧坐好了。
“你刚才是不是真想让我去自首?”
我很认真地回答:“是!”
“假如惊梦没拦着,你觉得我会去自首吗?”
我相信惊梦,他是一个言出必践的人,于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会!”
“见义勇为,行侠仗义,我的做法有错吗?”
我的回答依然很坚定:“没有!”
“杀了那些人,我是否有罪?”
有罪还是无罪,我真的没有答案,而且我原本就希望这是无罪的。我没有立即回答,目光从笑丘脸庞滑过,然后流淌到地上,在两盏节能灯和数盏彩色小灯光芒的照射下,我们的影子淡不可见,仔细看去,又像是有无数道影子。我抬起头盯着笑丘的眼睛,慢慢说:“有罪。”
笑丘绷得笔直的脊背松下来了:“这答案挺好。”
“来的路上,惊梦一直问我该不该去报警。你们怎么都问这些个问题?”
“传法一定要拜师,拜师一定要问道。有些问题总是要问的。但是刚才这几个问题不一样,这不是我们在问你,而是一个禅宗的高僧在问你。”
“高僧就问这个?他不是该问一下天上有几朵云在动,江上有几条船在行吗?”
“说是问,其实也不是问,因为你的回答和那位高僧给出的答案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我又一次被人看穿了,高僧最后怎么说。”
“你根器不行,与佛法无缘。”我无言以对了,这个结果让我觉得很受伤。
“你也别灰心,高僧送了你一句话——‘明灯常在,三千世界皆照遍’。”
“什么意思?”
“你听到了就行,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