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定的两个徒弟送上饭菜,倒也有荤有素,但法定生怕这些人喝了酒闹事,因之不供酒水。有几个嗜酒之人难免嚷嚷几句,也没有人去理会。
明琅跟展麟凑在一块吃了饭,明琅倒还镇镇定定,展麟却是暗暗犯愁。看这模样这些人晚上势必要在这小小的城隍庙中挤睡一宿,他是无所谓,但明琅是个女儿身,岂能让“她”跟这些肆无忌惮的粗鲁汉子挤在一起?因之食不甘味,不住在心里暗打主意。
直到天色黑定,法定招呼着一众人等早早进房歇息。那城隍庙加上前边三间供奉着城隍菩萨的神殿,统共只有六间房屋,其中有一间禅房还被曹道长跟法定二人占去,剩余其他人散在各处,连神殿里的供桌神台上,都横七竖八躺满了人。
但展麟绝不能让明琅受这个委屈,因之悄声跟明琅商量了一下,瞅着无人注意,搂着明琅跳上院墙,再从院墙跳到院墙外侧的一株大槐树上。那槐树该有百年树龄,底部需要两人合抱,上边一个大树杈,倒也宽宽敞敞足够两人并肩而坐。展麟先扶着明琅坐下,自己挨在他身边,一手自然搂着明琅纤腰。因怕被下边的人听见,两个人不敢交谈,只是注意着下边的动静。
等到整个庙里渐渐安静,忽见郭老大跟法定几间房屋挨个转了一圈,之后两人在院子里压低了声音商量几句,便相随着走进曹道长住的那间禅房。
展麟忙凑在明琅耳边,交代他坐着别动,自己站起身来,从树杈上轻飘飘地落在院墙上。再顺着院墙一阵疾跑,上了那三间禅房房顶。之后附身在曹道人所住那间禅房的瓦面上,因怕下边三人发觉,不敢揭瓦偷看,只是贴耳倾听。
下边人说话很轻,不过展麟凝神静气,还是能够听见有一人说道:“……总共有五人不见了踪影!”
展麟听这声音像是郭老大,紧接着曹道人的声音问道:“这五人可有问题?”
法定的声音接口回答:“另外三人没有问题,估计只是不愿跟锦衣卫作对。但姓熊的那两人,我从未见过,郭老大也只听他们说是郑俊白老三介绍来的。”
之后房里安静一阵,郭老大又问一声:“曹道长你看……明日这行动要不要改一改?”
“不能改!”曹道人立刻接口,“这事儿绝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不然更是人心涣散!况且姓熊的口音不像是京城附近的人,跟锦衣卫该当没什么关系,所以走就走了吧!咱们明天就算杀不了牟斌,只要能够拖住他不让他赶回京城,过了后天……哼哼!这大明朝很可能就要乱成一锅粥了。到时候瓦剌大军一来,你我的荣华富贵,便跑都跑不掉了!”
一边说,姓曹的一边嘿嘿而笑。郭老大跟法定也都跟着陪笑。展麟在房顶之上,却不免大吃一惊。听这姓曹的话中意思,他竟然里通外国,勾结瓦剌意欲在后天办一件谋逆的大事。之所以花钱雇人拦截牟斌,其意也并非只为偿报师仇,而是顾忌着牟斌精明强干,武艺超群,生怕被他破坏好事,这才力图将他拦在京城之外。
想那瓦剌太子一边声称要参加比武招亲求娶公主,一边却在京城暗中策划,意图令大明朝加剧内耗,他瓦剌好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其用心之险恶,当真令人发指。
展麟心中愤怒,恨不能跳将下去将这三人杀个干净,但一来尚不清楚这些人究竟要在京里办出什么惊天大事,二来这三人武功不弱,一旦闹将起来,惊动了其他人,他跟明琅脱身容易,要杀这三人却千难万难。反而打草惊蛇,一旦他们改变计划,更是难以防范。
所以他只能强按怒火,依旧伏在瓦面上静听。但听他三人来来去去都是闲话,只不过从中隐约听出,曹道人尚有一个师兄留在京城,京城中事自然由这位师兄主持。至于跟瓦剌太子如何勾结,他三人一直不提,展麟也就难以揣测。
因怕留明琅一人在树上太久会出什么意外,展麟不敢续听下去,而是静悄悄地直起身来,依旧从瓦面上轻飘飘地奔至围墙,再从围墙跳上大槐树。此时仍在月初,半弯月亮挂在西方的天空。明琅靠坐在树杈之上,朦胧的月光透过树影投射在他脸上身上,显出斑斑驳驳不甚清晰。唯独他一双大眼,被月光映照得宛如两泓清泉,衬着他纤弱的身姿,就像藏身树间的月夜精灵,更不沾半点烟火之气。
展麟心中一热,忽然就有一个念头:这辈子只要能够跟他在一起,其他什么家国大事、什么王侯将相,都不足道。
“今晚该不会有什么变故,不如我们回客栈去睡,到明天早点儿赶去他们约定的地方!”他弯下腰来凑到明琅耳边小声一句。
其实若是他自己一个人,自然要彻夜守在此地监视这群反叛逆贼,但有明琅跟着,他却不愿让明琅餐风露宿倍尝辛苦。
明琅自然无话可说,于是展麟扶着明琅起身,搂着他腰跳到树下。只怕庙外有人把守,他索性将明琅横抱而起,十足全力往县城方向疾跑一阵。
明琅初时吓了一跳,直到展麟全力一奔,当真快逾奔马,这才明白他的用心。以展麟这般速度,便是被庙门前后巡逻把守的人看见,月光下眨眼而过,也只会当是眼花看错。
那庙离县城并不甚远,展麟抱着明琅不过眨眼功夫就到了城墙下。此时城门已经关闭,不过徐水的城墙远比其他大城镇的城墙要低,展麟靠着疾跑之势,居然抱着明琅一跃丈余,直接跳到了城墙之上。之后从墙头跳进城内,认准方向回往客栈。
客栈的大门早已关上,展麟先抱着明琅跳进客栈后院,这才循楼梯上楼,进到他两个订下的房间。
展麟寻思若让明琅知道真情,只怕心生怒火难以入眠,因之暂不跟他多说,自拿了脸盆到天井打来清水,兄弟俩稍微洗了一洗,仍是明琅在床上睡,展麟则将下午已经跟掌柜的多要的一床棉被铺到地上。
第二天天色稍亮,展麟便叫醒明琅,自然不再费心化妆,而是直接跟老板算了账,便牵了白马红马走出客栈,上马从北城门出去,到了昨日法定说定的地方。但见左边是一片鱼塘,右边则是无边无际高粱地。风一吹,高粱地里沙沙作响,饱满成熟的高粱穗,直压得一颗颗高粱左荡右晃。
展麟暗赞法定选的地点好,此处乃是从徐水回京城的必经之路,只要将人埋伏在高粱地里,等牟斌他们一到,众人杀将出来,三面一围,牟斌等人除非跳进池塘,否则真是无处可退。
展麟明琅今日衣着打扮与昨日大不相同,虽不知那些人是否已经隐身在高粱地里,却也不怕被他们认出。两人分乘两骑,从路上缓缓而过。行至前方没了池塘,右边依旧是高粱地,左边则是一片小树林。展麟明琅回脸一望,迅速纵马隐进树林,就在树林里观察动静。
约莫等了两炷香的功夫,仍未见有任何动静。幸好展麟耳力之佳远胜常人,偶尔一阵清风吹过,但闻风中隐隐传来杀伐之音,展麟心中暗道“不妙”,想必昨晚他跟明琅悄悄一走,曹道人嘴上说无妨,心中仍怕另出意外,所以将动手的地点选在了鱼塘之前。
这件事关涉到大明国运,不容展麟多加犹豫,只得回身嘱咐明琅道:“这班贼子改了动手地点,我必须回头去救牟斌。兄弟你且等在此处,但千万不要从马上下来。万一遇到危险情况,你只管骑马急闯,谅那些人追你不上。等我救下牟斌,再回头寻你。”
明琅赶忙答应,虽知他武功卓绝,仍难免嘱他“小心保重”。展麟点一点头,心中虽有万般牵挂,也不能不暂且丢下明琅一人,纵白马奔出树林,向着来路疾奔而回。
幸好方一穿过池塘区,便见前方喊杀声一片。展麟一眼看见曹道人手执一柄长剑,正领着四个汉子围着一位青衣男子厮杀。那男子精瘦颀长,正是牟斌。牟斌的四个随从,也正被一群汉子四面围攻。另外有几匹马倒卧路边,哀鸣不止,想必是牟斌等人骑马奔到此处,被这些人用绊马索、倒马勾之类伤了马匹,不得不跳下马背,与众人厮杀一场。
展麟见这些人除曹道人之外,其余全都蒙着面巾,竟看不出谁是郭老大,谁是法定和尚。不过当此之时无暇细想,眼见牟斌身形敏捷,剑势灵动,在五人围攻中穿插来去,虽然以一敌五,暂时却未露败相。反是他四个随从,这会儿已经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展麟道一声:“展麟在此,贼子休得猖狂!”
人未下马,一个高大的身体已从马上凌空飞起,半空中钢刀出鞘,劈向围攻牟斌的五人中的一个。
“小侯爷,先救我四个兄弟!”
牟斌耳听展麟呼喝,大喜之下高呼一声。但他话未落音,展麟一刀已经劈到了围攻他的那五人中的一人背后。那人耳听背后风向,急忙回身招架。但听“呛啷”一声响,他手上兵器应声而落,展麟刀势不缓,直接劈在他的肩胛之上。那人连最后一声惨叫都未发出,便顺着展麟刀砍之力歪倒在了地上。
这一下先声夺人,正围攻牟斌的其他四人都吃一惊。牟斌趁机出剑,又将一人刺死。展麟道一声:“牟大人,千万别让姓曹的牛鼻子走掉了!”
他口中说话,脚下不停,向着围攻四个随从的一众人等掩杀过去。这些人更无一人能挡他一招半式,但听“哎哟”连声,银光飞舞,不知有多少兵器被他震得飞上半天。剩余人等吓得呆了,忽然发一声喊,顿时丢下那四个锦衣卫,纷纷逃进了两边的高粱地里。就连几个被展麟刀风震得或伤或跌的汉子,都连滚带爬很快藏匿无影。
剩下曹道人跟另外两个蒙面人依旧在与牟斌相斗,只不过此时五剩其三,情势逆转,牟斌剑势展开,已将他三人逼至下风。
展麟正要上前相助牟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闻见马蹄急响,抬目一看,只见明琅所骑的那匹枣红马正奔跑过来,马颈上套着一根绳索,显然是出了什么事情。
展麟大吃一惊,顾不得再管牟斌,直接纵身骑上白马,道一声:“牟大人你自己小心!”一抖马缰,向着小树林处狂奔而去。枣红马调转方向,紧紧跟随其后。
(请看第六十三章《忠奸善恶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