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所谓“孙老大”姓孙字伟平。因父母早逝,遗下万贯家财与他受用。如今二十一二岁的年纪了也不肯娶亲,整日邀三喝六,跟一帮官宦浮滑子弟胡混。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家里没有其他亲人,一众子弟整日在他家里进进出出,乐得自由自在,无人管束。
那孙伟平府上离镇南侯府本不甚远,拐个弯即到。听门上说小侯爷到了,几个人都迎将出来。果然李超先到了,抢出来叫了一声“大哥”,挽住展麟的手就往屋里走,倒像他是主人一般。其余除孙伟平之外,尚有郭明亮、詹耀祖、吴庆福三人,也都是官宦富豪子弟,平时大家都相熟的,相互拱手作礼,让进屋里坐下,也不分什么主次。
今日乃是孙伟平二十二岁生日,展麟等人献上寿礼,之后便一边饮酒,一边说说笑笑。在座都是豪爽之人,一个个大碗喝酒,大声猜拳,虽不过七人之数,却吵吵嚷嚷很像是坐了满屋子客人一般。
当时有两个小厮正在串演一出《夜奔》,扮演红拂女的那一个竟是生得俊俏之极,举手投足之间,活脱脱一位绝世佳人。众人赞叹不已,等他演罢下场,纷纷拿出些金银之物打赏。
展麟也不由得向那小厮多看了几眼,笑问:“这是哪一家的孩子?生得倒真俊,比个美貌娘们儿也不差了!”
“小侯爷也觉得他生得俊?”孙伟平一听便十分得意,“他原是我年初到苏州的时候偶尔遇见,花了大价钱买他回来,训练了几个月,才学会这么几出戏。小侯爷若是喜欢,送给小侯爷就是!”
“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展麟哈哈一笑,“又不是个真娘们儿,我虽然喜欢玩,却从不沾染这个调调儿!”
这话一说,孙伟平脸上大不自在,詹耀祖已经“哈”地一声笑出来。郭明亮跟孙伟平交情最好,很快转移视线,瞅瞅李超,也跟着“哈”地一笑。
“你瞅着我笑什么?”李超立刻瞪眼睛。
“我说了瑞鑫兄弟可别生气!我想起瑞鑫兄弟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是俊俏美貌人见人爱,比这孩子一点不差的,倒比他多了些大家公子的气度!”
“你拿我跟个戏子比?”李超霍然起身,便要发作出来。在座本来数他年纪最小,但从小受尽溺爱,倒数他脾气最大。但就因为他脾气大,反而人人都喜欢逗着他玩儿。
“行啦,郭兄跟你闹着玩儿呢!”坐在李超身边的何钰赶忙拉李超坐下。
展麟坐在李超另一边,听见这话回过头来瞟了郭明亮一眼。
“这个比喻确实不妥,难怪阿超会生气!”
郭明亮比展麟还要略长半岁,但一来在座属展麟家世最为显赫,二来论到武功文采,别说他们几个,便是整个广东省,也没有几人敢与展麟相提并论。所以在一众纨绔子弟中,展麟隐隐然就是一位领头大哥。
所以郭明亮立刻起身,端起酒杯向着李超举一举:“那是做哥哥的失言了,瑞鑫兄弟莫怪!”
说着一饮而尽。李超尚且有些不顺心,愤愤地仍旧瞪着郭明亮。何钰赶忙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李超这才端起酒杯。
“看我大哥的面子,今天不跟你计较!”一边说,也仰起脖子喝了酒。
郭明亮哈哈一笑,待酒童替他斟满了酒,又举起酒杯跟展麟对饮一杯。
“这孩子虽然长得好,却称不上绝色!小侯爷是没有看见真正绝色的人物,倘若看见,只怕连小侯爷也要动心呢!”孙伟平见郭明亮替他受了过,又把话题扯了回去。
“能够让我动心的,除非是个真娘们儿!”展麟一说又笑。
“小侯爷说得不错!”詹耀祖立刻接口,“这男扮女装的,也就是看他们演演戏取个笑罢了,凭他生得怎么绝色,脱光了衣服,也就原形毕露!所谓龙阳之好,断袖之痴,我就搞不明白,两个人身上长的东西一模一样,怎么能够下得手去!”
他这话尚未落音,满屋子已经笑得炸开了锅一样。李超绷不住,直接将一口酒喷在地上,一边笑,一边咳嗽不停。
何钰比较宽厚,眼瞅孙伟平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忙先忍住笑,问道:“伟平兄既说我们没有见过真正绝色的人物,莫非伟平兄倒是见过的?怎么不给我们引见引见?”
“只怕是做梦梦见的!”詹耀祖一边笑,一边忍不住又接话。
“你们若是不信,自己去见见就知道了!”孙伟平满脸涨红,想要跳起身来,又勉强忍住,“他要称不上是绝色,天底下就没有绝色人物了!”
“真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像子清兄说的,请他来这里见见面?”詹耀祖见孙伟平已经有些恼羞成怒,忙也忍住了笑意接口。
“你以为你请人就来?”孙伟平接连被詹耀祖取笑,心里有些恨他,当即毫不客气冷笑一声,“这个人却清高得很,除非小侯爷亲自出马,或许他看着侯府的脸面,还能考虑一二。其余人想要见一见他,也是不能的!”
“这倒奇了!”展麟这一下倒来了兴趣,“这究竟是个什么身份,能有这么大的架子?”
“他身份并不高,他爹只是一个木匠,他娘是个绣工,可是上一届乡试,他连十七岁都不到,却夺得了个头名解元!只可惜当时年纪太小,未曾上京会试,要不然,说不定上一届的头名状元,也非他莫属!”
“若是这个人我倒知道!”詹耀祖接话,“当时我爹说他为广州人争了光,还送了两百两银子去给他家,要他好好读书,等下一届上京会试,争取再夺个三甲进士!”
“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一直没出声的吴庆福抢着开口,“不单是你爹给他送过银子,包括我爹好多人都给他们家送过银子。可是这人确实清高得很,说道‘贫贱催人奋发,安逸使人懈怠’,居然将所得银子一一退还,连一分一文都不肯接受。”
“这人我也听说过!”展麟沉吟接口。事实上三年前这位十七岁的小解元曾经引起整个广州城的轰动,只不过镇南侯只管军务,不沾文试,当时曾接见过武科前三名举子,对这位十七岁的文科解元,却未曾召见,“既然他如此清高,伟平兄又怎么有缘见过他呢?”
“他不仅勤奋读书,还对医术很有兴趣,自小就拜在冉老先生门下学医。我也是前两个月刚从苏州回来,一直闹肚子疼,不得已去到冉老先生医馆求医,恰好碰到他也在那儿。我一眼瞅见他,真以为是天仙下凡了,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拢。回来一打听,才知道他就是三年前那位小解元。只可惜……我也就是见了他这一面,后来再去,就无缘得见了。托人请他出来,他也从不理会。”
“能让伟平兄以为是天仙下凡的……”詹耀祖又想贫嘴,但见孙伟平满含防备地双眼瞪着他,只怕与孙伟平就此结怨,话到嘴边改了一句,“我们也想见识一下,莫如小侯爷这就派人去请他一请?”
“还是罢了!”展麟立刻摇头,“我跟他连面也没见过,贸然派人去请,不过是徒碰钉子罢了!”
“我却不信世上真有天仙一般美貌男儿!”李超接口。他本身生得俊俏非凡,别人倘若赞他美貌他并不爱听,但如果有人夸其他男人生得美貌,他却会自然而然有争胜之心,“要不然待会儿我们就往冉老先生医馆走一遭去,好不好大哥?”
他自然是望着展麟在问。他对展麟敬仰崇拜,展麟也对他十分爱护,不过专门跑去看一个男人,展麟实在是没什么兴致,所以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但李超尚未脱孩子心性,好不容易等到酒宴一散,他就拽着两位哥哥要往冉老先生医馆方向走。何钰同样提不起来兴趣去找男人看,借口家里有事先溜了。展麟想着已有多日未曾去“柔玉坊”会过玉柔姑娘,而去“柔玉坊”正好要经过冉老先生的“回春医馆”,终于点头应允。
冉老先生乃是两广地区最有名望的一位名医,当初展麟马失前蹄摔伤了臂膀,便是请他妙手医治。不过侯府几位主子有伤有病,皆是将医生请进府里,展麟虽然跟冉老先生见过几面,但亲自到“回春医馆”来,这回却是第一次。
李超一路跟展麟说着话,主要就是说他上次跟展麟学的几招刀法练得不够顺畅等等。展麟明知他是不够用功,不过李超一不会从军,二不会行走江湖,学武纯是好玩,所以展麟并不出言教训,反而点拨他一两处窍门,使他不至于太辱没了他这个“师父”。
不久行至“回春医馆”,医馆前排了老长的病人。广州城人人皆知冉老先生医术高明,兼且医德高尚,急人所急,所以无论穷人富人,得了病都想往他这儿跑。
展麟跟李超一同下了马,他两人并非来看病的,自然不去排队,只让小厮凑近去看看医馆里除了冉老先生还有没有其他人。小厮看了回说:“冉老先生好像出诊去了,只有一位小医生在给人看病,果然生得十分俊美!但据小人看来,既不如小侯爷这般英武,也不如咱们爷五官标致!”
“你懂什么?”李超听着虽然舒服,还是瞪了小厮一眼,“真要像你说的这样,孙老大能夸下这般海口?你这奴才自然捡好听的话哄我们罢了!”
“我当真说的真话,爷若不信,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小厮分辩。
“已经走这儿来了,自然要进去看看。”李超说。果然挤到医馆门口瞅了两眼,这才走回来,忍不住地搔了一搔后脑勺,“确实生得十分俊美,但也真称不上绝色二字!而且这人虽然文弱,却自有一股男儿气概,孙老大怎么能用‘天仙’二字来形容?”
展麟本来没多大兴趣,听他这般一说,倒有些好奇上来,也走到医馆门口向里一瞅。
果然里边是一位小医生正在给病人探脉,看他模样有二十上下,跟三年前十七岁的“小解元”年龄上正好相合。而且他俊眉朗目,唇红齿白,的确生得十分俊美,跟李超相比也不分轩轾。只是李超英气勃勃,这人却面皮白净,有些书生气质。但正如李超所言,他看起来虽显文弱,却自有一种疏阔硬朗的男儿气质。
展麟从医馆门口退了回来,一言不发跨鞍上马。李超跟着上马,一边笑问:“大哥觉得如何?”
“虽然俊美,但绝对称不上绝色二字!据我看来真比你还要略逊几分,只怕是单单对上孙老大的眼了!”展麟回答。
李超听着愈发像大热天喝了冰镇酸梅汤一般,笑意从肚子里直冒到脸上来。
“我就奇怪了,孙老大一向喜欢娇娇嗲嗲的孩子,如今莫非改了口味了?”他一边笑,一边说。
展麟本来就觉着甚是好笑,听他一说,终于也跟着哈哈笑出来。
(请看第五章《果然世上有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