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今年一十八岁,因是家族嫡系长孙,自小受尽溺爱。他本身又是人才出众,俊美非凡,想找一个配得上他的大家闺秀也难,所以到如今一直尚未定下亲事。
他的性情远比展麟要单纯。展麟自十几岁开始,便成日在外眠花宿柳,招蜂引蝶。展侯原是行军出身,而军中官兵无不喜好****赌博,展侯见惯不怪,只要儿子不是太过出格,便也不会拘着他。正好一道一佛都说展麟姻缘天定,要到二十三岁才能遇到一段好姻缘,展麟更是乐得多玩几年。不过展麟自有一宗好处,他在外边无所不为,回到家里却对身边的丫头持之于礼,用他的话说不该未娶正妻,先纳妾侍。这原是礼法之正,展侯之所以从不管他在外胡闹,这也是最主要的一个原因。
李超却跟展麟正好相反,他从不涉足风月场所,闲暇之时顶多在家跟他贴身的几个美貌侍婢厮混。但也只是调笑亲狎,并不曾做出什么秽乱之事。
所以在“回春医馆”看过那所谓的绝色“小解元”之后,展麟便找个借口,先将李超打发回家,自己带着贴身小厮,径往“柔玉坊”而来。
行未多远,忽听前边吵吵嚷嚷,抬头看时,只见一群人围在路中,将一条并不十分宽阔的道路堵个严严实实。展麟看这模样该是有人当街闹事,他原是一个不怕事的,况且像这种民事纠纷虽不归镇南侯府直接管辖,但他身为两广最高官阶镇南侯府的小侯爷,既然恰逢其时,就不能完全不理不问。
不过他言笑无羁,行事却稳,要管闲事,得先弄清楚情况再说。所以他老早下马,将马缰丢给小厮,命一众小厮远远等着,他自己独身一人挤进人群。首先看见三个粗豪汉子围着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一边对那书生动手动脚,一边嘴里不干不净。
“小相公,我们公子爷看上你,原是你的福气!你不说乖乖伺候着,倒差点戳瞎了我们公子爷的眼睛!这么着,赶紧去给我们公子爷叩头赔罪,要不然等我们公子爷发起火来,你可就有得苦头吃了!”
“这恶徒原是咎由自取,要我叩头,想也休想!况且你当谁是相公?我本是堂堂举人,你们敢对我如此无礼,当真就不怕王法么?”
那书生身材甚是瘦小,被几个粗壮汉子围着,展麟只能看见他头上戴着书生巾,身上一袭月白长衫,却看不见他长相如何。耳听他嗓音清亮爽脆甚是好听,该当还是一个发育未足的少年人。然而那“堂堂举人”几个字,却被他说得正气凛然,昂扬无畏。
“乡试还没开始,你就敢痴人说梦自称举人?”那书生话音刚落,另一个嘶哑难听的嗓音恶狠狠地响起来,“你要是举人,我他妈就是太子爷了!况且……什么是王法?你爷爷我说的话就是王法!你们还跟他啰嗦什么,赶紧地将他捆起来,回府里再跟他慢慢算账!”
展麟回过头来,看见跟他同一个方向,站着一个三十来岁肥胖男子。从他这儿看不到男子正脸,只见他一只眼睛红红润润,很像是刚刚流过眼泪。
展麟猜也知道必是这位肥肥胖胖的“公子爷”见书生软弱俊俏,所以上前调戏。不提防这书生也不是个好惹的,反倒用指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戳伤了“公子爷”的眼睛。而从“公子爷”流泪的眼睛状况来看,书生那一“戳”着实不轻。
展麟向来看不惯这种不平之事,眼瞅着几个家丁被“公子爷”一喝,立刻扯胳膊扯腿想要制住书生,展麟正要开口喝阻,突听得有人骂了一句:“好卑劣的主子,好下贱的奴才!”
人影一晃,从对面一座酒楼上飞下一人,半空中双脚连环,“啪啪啪”三响,正对书生动粗的三个奴才“哎哟”连连直摔出去。围观人众赶忙让路,“噗噗噗”的又三声,三个奴才掉在地上爬不起来。
这一下先声夺人,围观百姓愣得一愣,才轰天价地叫出“好”来。展麟眼见那人神态冷峻,眉目却清秀,正是昨夜斗过一场的殷笑天。大喜之下方想上前叫一声“殷兄”,忽而眼光随着殷笑天的眼光一起落在先前受欺负的那个书生脸上。殷笑天冷心冷情,尚不由得呆了一呆,展麟更是张大了眼张大了口,老半天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那书生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当真是清丽脱俗,俊美绝伦。他皮肤细腻白嫩没有半点瑕疵,五官端庄精致几至绝对完美。眉如画,眼如水,唇如朱。他身材并不高,甚至在男人之中算是矮个儿,而且又单薄,又纤弱。然而一身月白的衣衫,衬着他绝美的容颜,却自有一种纯净如水、飘逸如仙的风致。
“有劳壮士出手相救!”
就在展麟、以及围观人众个个目瞪口呆的时候,那绝世无双的美书生对周围惊艳的目光不理不看,只向着殷笑天拱手道谢。
殷笑天很显然同样惊诧于那书生的绝世美貌,要先呼出一口气,这才开口回应。
“不用客气,我不过是见不得这些不平之事!”他说。既不回礼,而且保持着他的冷淡。
展麟直到此时方省过神来,终于上前一步,向着殷笑天抱一抱拳。
“殷兄,咱们又见面了!”一边说,忍不住回脸向着那美貌书生微微一笑。
那书生却对他直如不见,一双翦水明眸仍旧看着殷笑天。
“这位兄台……是姓殷的?”他问。殷笑天冷冽如冰,他却是淡然如水。
“是!”殷笑天冷冷一应,“既有镇南侯府的小侯爷在此,用不着我这闲散人等多管闲事,告辞!”
他向着展麟微一抱拳,更不向那书生多望一眼,直接转过身去,大踏步地走向他先前跳落下来的那座酒楼。围观人众自动让开通道,等他走过了,才又合围起来,一则被那书生绝美姿容牢牢吸引,二则都想看看“镇南侯府的小侯爷”怎么处置今日之事。
那书生目送殷笑天离开,回过脸来,眼光终于从展麟脸上瞟过。展麟自然而然浮上满脸笑意,但那书生依旧对他不理不睬,双眼直接向着那肥胖公子盯了过去,银牙微咬,双目喷火。
肥胖公子的几个家丁到此时仍未爬起身来,肥胖公子瞅瞅书生,再瞅瞅展麟,忽然趴在地上,连连地磕起了响头。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小侯爷恕罪!”
“恕罪?”展麟一声冷笑,“刚刚我听见……你说的话就是王法,却不知是哪一家的王法?”
“小人胡言乱语,还求小侯爷不要当真!”
“当不当真……先得看看你是哪一家的公子爷了?”
那公子岂肯于此时透露家世,只是叩头,不敢作答。但人群中早有人不忿他的作为,他不肯作答,自有人替他喊了一声:“他是府台大人的小儿子!”
“哦?”展麟面色一寒,“府台大人我倒是看见过两次,应该有六十多岁了吧?看来真是老糊涂了,养出这么个混账儿子来。待我回去禀过我爹爹,还是上奏一本请府台大人尽快回家养老吧!”
那肥胖公子吓得更是叩头如捣蒜,直呼:“求小侯爷饶小人一次!”
展麟哪里理他,一伸手拉住了书生的一只手,向着人群外边大踏步地就走。围观人众让开通道,不知是谁先拍了一下巴掌,其他人也都嘻嘻哈哈拍起巴掌来。
展麟脸含微笑,一手拉着那书生,一手向着人众扬了一扬,便往他几个随从等候的地方走过去。
那书生被他拖着走了几步,只因有人围观,不好太过挣扎。直到走出人群,这才站定了脚,冷冷问出一声:“小侯爷你可不可以放手了?”
展麟“啊呀”一声,赶忙放脱了手,心中不由得想道:“怎么这人的手这么软的?好像没生骨头一样,就连娘们儿的手也没有他的手这么软!”
他心中如是想,抬眼向着那书生一瞅。那书生忽然向他抱一抱拳,道一声:“告辞!”便既转身要走,展麟情不自禁,一伸手再次拉住他手。
“等等!”
书生回过头来,冷冷清清看着展麟。展麟看着他一双清冷如水、隽秀亦如水的眼睛,好像有很多话涌到了嘴边,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来。
那书生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再次用力想要挣出手来。展麟脑海中灵光一闪,脱口一句问出来:“你是……姓明的,对吧?”
“啊?”
那书生略显惊诧地抬眼看他。展麟知道自己一猜即中,心中不由暗喜,立刻往下接口。
“三年前你考中解元,全广东谁不知道你的大名?”话是这么说,他其实只隐约记得这位小解元是姓明的,至于全名叫什么,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只是……你那时候十七,今年应该满二十了,怎么你现在看起来,顶多只有十七?”
“小侯爷是觉得我不够高大吗?”明书生冷冷一问。
“这个……”展麟哈哈一笑,实话实说,“岂止是不够高大,也太单薄了些,难怪会被这些无赖欺负!不过你放心,既然今日认识了我,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算了吧,不敢有劳小侯爷!”明书生始终冷冷清清,“小侯爷,你还要抓着我手到几时?”
展麟这才省起不知不觉又将人家的手抓在手里老半天,哈哈一笑,赶忙放开。
“你要回去吗?”他又问,“你这模样,还是赶紧回家去的好,要不我送你一程如何?”
明书生回过脸来看着展麟,展麟冲他扬眉一笑,明书生很不客气问出一句:“小侯爷,咱们很熟吗?”
“不熟啊!”展麟倒是一点尴尬没有,“但所谓倾盖如故,我对兄弟就是这感觉!”
明书生很像是怕了他这近乎无赖的执拗劲,张张嘴,又闭上,侧过脸去想了一想,方又开口。
“我要去向我的救命恩人正式道谢,不过那位兄台好像对小侯爷没什么好感,小侯爷倘若真是倾盖如故,还请不要令在下为难!”
“我不为难你!”展麟立刻接口,“他对我确实没好感,因为昨晚上我才跟他打过一架,所以……你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出来就是!”
明书生一双美目盯着他又看一眼,展麟自然而然再次绽开笑容。明书生一言不发,转头走向那座酒楼。
(请看第六章《日受乌云月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