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原是南疆荒蛮之地,至前宋熙宁年间方扩筑起东城西城,使广州城初具规模。再到本朝永嘉侯坐镇广州,更将广州城区向北部东部扩展,并加筑外墙保护民众不受山匪海匪侵犯。广州城繁华一时,跟内地许多大城镇相比,也不惶多让。
然从前永嘉侯的府第早已没落,如今的镇南侯府乃是新建。虽不如京都大官府第那么辉煌华丽,但却胜在占地广阔。府内重重叠叠多有门户,展麟自己就有一个单独的院落。他母亲展侯夫人、以及展侯的两个妾侍,也都各自占了一个院子。
展麟不回他自己的院子,而是通过一道月亮门走进他母亲的院落。院里伺候的丫头媳妇看见,纷纷唤着“小侯爷”。展麟也不理会,径自进到门里。
展侯夫人坐在堂上,四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生过一儿两女,但她看起来仍旧端庄而秀丽。一身剪裁合体的绣花罗衫,衬着头上金钗玉饰,更给她增添了一种高贵气度。
展麟浓黑的眉毛、和挺直的鼻梁、再加上丰厚的嘴唇都像他爹,唯独一双眼睛却像他娘,使他既不缺阳刚威武之气,却又比他爹更显俊秀。
展侯夫人正侧身跟一个媳妇说话,回脸见儿子走进来,嗔怪地瞪他一眼,说道:“怎么进来这么晚?”
“一早起来练功,忘了时间了!”展麟回答,在他娘亲面前,他可不会像在展侯面前那么规矩,“我好饿,赶紧摆饭上来!”
丫头们未等他吩咐,已经端着饭菜进来,很快在饭桌上摆好。展麟也不顾及他娘,先就夹起一块点心往嘴里送。
“看看!都二十三四岁的人了,吃个饭还跟个孩子样!”展侯夫人说,眼睛里满是慈爱之情。
“娘你叫我进来,是有事跟我说?”展麟问。因为嘴里含有饭菜,说出话来含含混混。
“哪儿有什么事说?只不过……你眼瞅就要出发去京城了,这一去,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娘现在是能多看你几眼就多看你几眼!”
“娘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不回来了一样!”展麟撒娇地向他娘身边靠一靠,“娘你放心,就算我娶了公主娘娘,真当上了驸马爷,我也会带着公主回来广州住,绝不会留在京城自顾享福的。”
“你要真能娶到公主就好了!”展侯夫人轻声一叹,“到时候……就算你留在京城,娘心里也是舒坦的!”
一边说,她倒有些伤感起来,忙吸吸鼻子展脸一笑,替儿子夹了一块肉片。
“要我说太太庆管放心!”旁边伺候的一个媳妇上前凑趣,“咱们小侯爷武功高强,又是文武全才,必定能够力压群雄,一举夺魁!况且从前那位大师不是说咱们小侯爷二十三岁上必有一段好姻缘吗?咱们小侯爷今年可不正好是二十三岁?这本是天注定的缘分,要不然可巧不巧的,怎么偏偏公主娘娘就在今年要比武招亲呢?”
她这话正好说到展侯夫人心坎之上,免不了也喜上眉梢。两眼看着爱子,既有伤感不舍,更多欢喜欣慰。
原来展麟在十七岁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位极有名气的道长。那道长说展麟不宜早婚,要等到二十三岁上有一段天定的好姻缘。展侯夫妇本来不甚相信,不想那之后刚为儿子定下一门亲事,展麟便在一次训练的时候,马失前蹄摔落地上。以他如此武功,却竟吊着膀子整整一月。展侯夫人这才将信将疑,跑到庙里求签问佛,亦说他姻缘天定,不宜早婚。
展侯夫妇只此一子,从前有个小妾本来生过一个儿子,但未满三岁便患病夭折。展侯夫妇对展家这唯一的香火溺爱有加,生怕再出什么差错,只好赔情道歉退了先定的那门亲事。之后任由展麟在外边浪荡胡混,只等他二十有三之后再做定夺。
今年正好是展麟二十三岁整生,眼瞅着过去半年,并未见有姻缘天降。展侯夫妇正有些心中发焦,忽然从京城中传下圣旨,月华公主已至适嫁年龄,于今秋九月十八日,在京城开设擂台比武论文,以从其中挑选驸马。凡三十以下自认文武双全的未婚男子,均可入京参加比试。
今年本是大比之年,只不过文科三年一比,武科六年一比。皆因行武将官多有世袭、又或者从兵丁之中逐步升迁,武科选拔不过是一种补充。今年便只开文科,不比武科。倘若皇帝只是想择一青年俊秀为东床驸马,大可等明年开春殿试之后,从文科三甲进士中挑选。但偏偏另发圣旨,并且注明要“开设擂台比武论文”,那意思恐怕是以武为主、比武招亲了。所谓“论文”,不过是附加的条件,毕竟身为驸马,文采也不能够太过平庸。
展麟自幼练武,兼且天生神力,展侯手下大小将领,竟无一人能挡得住他三招两式。加之他熟读兵书,文武全才,就算要比试文字,他也不输于人。更加上当今皇后乃是展侯夫人表亲,而月华公主正是皇后亲生女儿,展麟若是前往,比之其他应试者更多了一层胜算。所以展侯夫妇喜出望外,认定这必是天定的姻缘无疑。离九月十八尚有两个多月,已经准备好了行装,只等天气稍稍转凉,便送儿子进京。然而慈母心肠,眼瞅着分别在即,想想一旦儿子做了驸马,只怕日后更是聚少离多,展侯夫人又难免离愁伤感,患得患失。
展麟天**荡,对娶公主一事并不热心,反而觉得娶个寻常女子更加自在。但父母如此期许,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准备上京全力一试。
吃过早饭又陪母亲略说了几句话,展麟便出到外院,他一个心腹小厮名叫侍刀的守在外院门口,一见他出来,便道:“何大爷在前厅已经等了小侯爷有一阵了!”
这位何大爷名钰,字子清。原是展麟私下结拜的兄弟,性情爽直,跟展麟极为投契。所以展麟立刻行往前厅。不想方走几步,迎面又有两人走过来。后边是个小丫头,前边是位大小姐。那小姐只有十六七岁,明眸锆齿,光彩照人。她头上简简单单插着一支金玉步摇,随着她一路走来蹦蹦跳跳,那步摇也左荡右晃,愈显俏皮。
然如此明艳活泼的一个小姑娘,展麟一眼瞥见,却不由得大皱眉头,有心要躲,那姑娘已经看见了他,喜得只向他奔了过来,老远就叫:“麟哥哥!”
她声音亦是清脆动人。只可惜展麟对她无心,虽然勉强站住了脚,脸上却明显露出不耐之色。
“你这么一大早的来干吗?”他张口就问,毫不客气。
那姑娘立刻露出委屈之色,嘟了一嘟红艳艳的小嘴唇。
“我已经很久没来啦!干吗你要对我这么凶吗?”
“我对你凶了吗?好好好!”展麟在她这小女儿的情状面前立刻弃械投降,“算我对你凶!不过我这会儿有事要出去,你进去跟我娘说话吧,我娘这几天正念叨你呢!”
一说完,他撒开步子一溜烟地就往前厅走。那姑娘跟在后边追了两步,又叫两声“麟哥哥”,眼瞅他毫不回头,泪花在眼中转来转去,终于还是期期艾艾走去内院。
原来这姑娘姓方名晓薇,今年方十七岁,乃是广东布政使方大人的小女儿。方大人的原配发妻与展侯夫人私相较好,曾认作异姓姐妹。因三年前展侯夫人亲生的小女儿远嫁回京城,展侯夫人思念女儿,以致缠绵病榻。方夫人带着这个小女儿前来,让她拜了展侯夫人作义母。这小姑娘性情活泼,长相又美,展侯夫人早就对她十分喜欢,那以后更是将她当成亲生的一样,时常都会接进侯府一住就是大半月。
不想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展麟又是挺拔高大,英俊威武,小姑娘一缕情丝逐渐系在了她的麟哥哥身上。然展麟之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定亲,原是等着“天定姻缘”,这件事连方大人夫妇也都知道。几个大人嘴里不好说破,只能让方晓薇以后少来侯府。不过两个夫人私下也曾有过计较,说不定方晓薇就是展麟天定的姻缘。所以等展麟二十三岁这一年,如果到年底仍无其他动静,就要将这两个孩儿配成一对。
却不料方至年中,圣上旨意下来,要在京城比武论文,给月华公主挑选驸马。以展麟的武功文才,容貌家世,连方大人夫妇都觉得展麟拔得头筹的可能性非常之高,因怕女儿伤心,这件事本来是瞒着方晓薇的,只能找尽理由不让女儿再往侯府走。然一隔月余不见麟哥哥,方晓薇心中思念难忍,这一天终于带着小丫头悄悄溜出方府,来侯府看麟哥哥一眼。
但展麟一直当她亲妹子一般,实在对她没有半点暧昧之情,只怕她缠着自己不放,两句话一说,就赶紧走去前厅。
他的结拜兄弟何钰正在厅上坐着喝茶,见他进来,忙站起身来。何钰亦是出身将门,虽比展麟略矮略瘦些,却同样精神抖擞,身姿挺拔。他年龄比展麟还要略小一岁,不过他十九岁娶亲,如今已有一儿一女,看起来倒像是比展麟还要老成些。
“大哥!”何钰先叫一声。
“怎么今儿阿超没有跟你一起来?”展麟问。
“他贪睡,我去叫他的时候还没起床呢!所以我先来叫大哥,他直接到孙老大家里等我们。”何钰回答。
“就这他还要跟我学武功?我可是从五岁开始就没有睡过懒觉的。”
他二人嘴里的这个“阿超”姓李,字瑞鑫。乃是广州地方上最大的一个宗族********嫡系长孙。他跟何钰原是姨表兄弟,当年展麟与何钰结拜之时,他才一十三岁,看着好玩也要缠着一起结拜。展麟见他生得俊俏可爱,对他倒有几分疼爱之情,因此许他做了三弟。
“他从小娇生惯养,哪能吃得了大哥这般苦?说是练武,也不过就是好玩罢了!”何钰回答,随即话题一转,“刚我看见大哥的那个小义妹了,大哥出来这么快,莫不是没有跟她碰上面?”
方晓薇钟情展麟之事他这个义弟是知道的,所以这话有几分玩笑,也有几分促狭。展麟瞪他一眼,摇一摇头。
“这不是赶紧出来见你了吗?快走快走!不要等她追到前边来,今儿就出不了门了!”
“大哥也真奇怪,其实方姑娘真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又对大哥一片痴心,怎么大哥就是不动心呢?莫非早就想着要娶公主娘娘了?”
“什么公主娘娘,那都是我爹娘的心思,我自己并不稀罕!只不过……我一直当晓薇亲妹子一样,况且她动不动就撒娇斗气的,哄着她也累!”
“撒娇斗气原是女孩儿家的一点儿小情趣,大哥如今嫌累,真要遇上心仪之人的时候,只怕还怕她不撒娇呢!”
何钰一边说,一边笑。早有小厮牵过马匹,兄弟二人各自上马,出了府门一起去往孙老大的府上。
(请看第四章《纨绔煮酒论天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