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麟本来留着好几手后招,无论那人或退或挡,他都要在最短时间内将其擒住。却不料一招得手,那人若非武功低微,便是根本不会武功。
那人颈脖被抓,张口想叫,却已出不了声。展麟心到手到,一手依旧扣着那人喉咙,一手下滑,抓紧那人一只手的腕脉处,致使他浑身使不出力气,这才丢手放开他的喉咙。
“说!你东厂纠缠不休,到底是冲着我还是冲着我兄弟?”
那人喉咙一松,顿时连连咳嗽,等展麟喝问出口,那人居然“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东厂?东厂算什么东西,你可千万别把我跟东厂扯在一起,那对我简直是一种侮辱!”
“哦?”展麟一声冷笑,“如此说来,你并非东厂太监?”
“我是太监,可我不是东厂太监!东厂纯是一伙儿栽脏陷害无耻之徒,我******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正是被东厂尚铭所害!”
展麟听他直呼东厂督主尚铭的姓名,倒真不像是东厂属下。况且他武功低微,随时都能将他重新制住,遂丢手放开他手腕。
“那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突然找我?”
那人明明处于弱势,却依旧显出傲慢之气,耳听展麟开口发问,他竟不予回应,而是懒洋洋地挪挪屁股在椅子里重新坐稳,又用手揉摸一下被展麟捏痛的手腕,这才抬起一双俊俏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展麟。
“你先告诉我,东厂……跟你有什么过节?”
“过节?”展麟淡淡一笑,“东厂害人,需要过节吗?”
“不需要,但总得有个由头!”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何由头!”
“那么……你跟东厂干过几仗?杀过东厂人没有?”
展麟本来随口回应,但听他问起这个,心中却立生警觉。
“杀不杀的,你问这个干吗?”
“如果杀了,那我们就该是朋友了,因为我******也杀过!”那人貌相清雅,可一旦激愤起来,却是满嘴粗话,“我不过是接到调令要往南京任职,可尚铭那龟儿子生怕我早晚有一天还能东山再起,居然安排杀手一路追踪!正好今天在大街上我看见你手拦惊马,我生平也曾见识过无数英雄好汉,却没有一人能及你十之一二,所以我才搬到你的隔壁来住,并让亲随找你过来。没想到你也跟东厂有仇,那正好,好得很!”他口中叫好,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随手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扔,“这是五万两银票,你若肯一路保我,等到达南京之后,我再加五万两给你,并赏你一个百户做做!”
展麟听他口气如此之大,心中一动,忽而想到了此人是谁。
“阁下是从前的西厂督主汪直对吧?”他陡然发问。
“嗯?”那人双眉一竖,“你为什么会有如此揣测?”
“因为……能够让东厂督主尚铭如此忌惮,并且不将东厂放在眼里的大太监,除了汪直,我想不出还能有谁!”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这人口口声声说是被尚铭所害,而据展麟所知,正是尚铭联合了朝中大臣参奏汪直,致使皇上废除西厂,汪直的地位也由此一落千丈。
那人被展麟一言喝破身份,不由得两眼盯着展麟,忽然“哈哈”一声笑出来。
“不错,我正是汪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既有绝世武功,更有不凡见识!怎么样,愿不愿意跟着我干?你别看我此刻落魄,但只要假以时日,我必定可以重掌权势,再登高位!”
展麟微微一哂。当年西厂横行无忌,残害忠良,比之东厂犹有过之。如今西厂被废,汪直落魄,他不落进下石已算宽宏,再跟此人多说废话,真会辱没了他的身份。正想不予回应直接转身出门,可就在那一瞬之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名字:赵灵安。
远在十多年前,有一件“妖狐夜出”的案子曾轰动京城,据说当时皇上曾命东厂追查,但东厂一直未能查出任何端倪。皇上恼怒之下,另派他身边一个亲信太监汪直主持查办。虽然最终汪直也未能查出结果,但就是从那时候起,汪直开始崭露头角。以至于后来皇上组建西厂,汪直顺理成章就做了西厂督主。
而在“妖狐夜出”案中全家暴毙满门灭绝的,就是赵家。赵家的男主人,就是赵灵安。
展麟真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偏偏中秋那一晚明琅看到红月,以至想起幼年之事,情难自禁要来冀州探访“故旧”;偏偏他随着明琅来到冀州,先去了刘财主府上,看见了“赵灵安”的名字;又偏偏明琅心思郁结病倒在床,他出门抓药,遇到惊马;更偏偏汪直恰与此时路过冀州,亲眼见他拦住惊马,因此找上门来,寻求支援。这其间但有任何一个微小差池,他都不可能跟汪直见面——就算能见面,他也不会对汪直多加理睬。
但如今他已经知道“赵灵安”跟明琅关系匪浅,他甚至怀疑明琅就是赵家两个儿子中的一个。只不过在惨案发生的时候,赵家的其他人都身遭大难,只有明琅被明老爹救了出来,远逃去了广州。——至于明老爹的身份,展麟猜想,该是赵家护院武师一类。
虽然明琅矢口否认,但,明琅为了赵家病倒在床却是事实,就为这一点,他也该尽己所能查明真相,既还赵家一个公道天理,更帮明琅解开心结,不再为赵家的悲惨境遇耿耿在心。
而汪直,或许就是他寻求真相的第一个突破口。
“要我跟着你,也不是不能商量!”展麟心思急转,缓缓开口,“不过……我有件事想请问汪督主,不知汪督主能否据实相告?”
“汪督主?”汪直禁不住微微一叹,“我此刻已不是督主,不过……我喜欢你这样叫我!说吧,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的是……”展麟停顿一下,两眼紧盯着汪直,慢慢吐出后边几个字来,“十多年前,那一桩‘妖狐夜出’的案子!”
“啊?”先前被展麟一言识破身份,汪直也未见有太过吃惊,但这一次他竟然从椅子里一下子跳起身来,“你你你……问这个干吗?”
“因为……在‘妖狐夜出’案子中死的那一家姓赵的,乃是我的表亲!”
展麟见汪直如此神情,更相信他多少知道一些内幕隐情。眼瞅汪直至多不过三十二三岁的模样,十多年前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皇上居然将如此重任交付于他,并且对他信任有加。真不知是姓汪的确有过人之处,还是当今皇上糊涂昏庸,偏信亲宦。
“为什么……你会问我?”汪直很快镇定下来,重新懒洋洋地坐回椅子。
“因为……当年皇上曾命汪督主追查,我想……东厂那群饭桶查不出来的事情,汪督主不可能也查不到任何线索!”
“你不用给我戴高帽!”汪直淡淡一句,“并非东厂查不出来,实在是……”他停顿下来,忽而话锋一转,“如果我告诉你,那本来就是东厂所为,你信吗?”
“我信!”展麟立刻回答,“但,原因呢?”
“原因自然是有的!”汪直脸现苦笑,“只不过……”他再次停顿,停了很久,才又缓缓开口,“有些事……你不该问,我也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展麟紧追一句,“是因为……牵扯到权势更大的人物了吗?”
汪直不答,只是两眼瞅着他。展麟不躲不让,与他四目交锋。良久,汪直忽又仰起脸来,“哈哈”一笑。
“你才二十几岁,不要跟我玩这些花招,想从我这儿套出话去,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只能告诉你,那件事实实在在是东厂所为,你若真是赵家亲眷,那么,东厂对你纠缠不放,也就不足为奇了!”
展麟见他如此奸猾,一时竟无言对答。汪直心思一转,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放在先前那张银票之上。
“不如这样,你也不用送我去南京了,我给你十万两,你去杀了尚铭。以你的武功,要杀他易如反掌!况且东厂既然找上了你,也只有杀了尚铭,你才能免去自身麻烦,同时……也算是替赵家报仇雪恨了!”
展麟没想到自己未能从他嘴里套出多少讯息,他倒想利用自己去除掉尚铭。难怪他十几岁便能坐上西厂督主的位子,其心机灵巧果非常人所及。
只可惜他展麟虽是常人,却非笨人。
“免去麻烦或有可能,但……报仇雪恨,只怕未必吧?‘妖狐夜出’案子发生的时候,东厂督主还是钱江对吧?即便此事当真是东厂所为,又跟尚铭有何关系?”
“哦?”汪直眉梢一跳,再次“哈哈”一笑,“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竟瞒你不过!罢了,你只告诉我,是愿意拿这十万两去杀了尚铭,还是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南京?”
“除非汪督主能够给在下一个满意的答案,否则……在下一样都不能答应!”
“是吗?”汪直审视地两眼看着展麟,大概看出展麟心意坚定,最终无限惋惜摇一摇头,“真可惜,像你这般人才,倘若能够追随于我,我很快就可东山再起!不过……”他转过脸去,慢慢拿起桌上那两张银票,再慢慢折叠起来塞进怀里,“人人说我汪直是小人,是奸宦,但,有些事,不该说的,我就决不会说!有些人,不能出卖的,我就决不会出卖!”
展麟眼见他脸上现出傲然而坚毅之色,也不由得暗暗钦佩。本来还想着万一套不出他话,便要下狠手逼一逼供,但汪直话说至此,明知就算逼供,恐怕也逼不出来。何况他素来敬重讲义气有骨气之人,这汪直就算有百般不是,就凭这点儿“不该出卖就决不出卖”的义气,他也不能再对他狠下辣手。
所以展麟不再多言,只是向着汪直抱一抱拳,便转身出门。
(请看第三十九章《登高跌重终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