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自然还是展麟明琅同房歇宿,展麟吹灭了蜡烛,仰躺在地铺上睁眼无眠。耳听明琅好像也在床上翻转来去,忍不住侧起身子问他:“好兄弟,你也睡不着么?”
明琅稍稍安静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们出来快有二十天了吧?眼瞅着就要过中秋节了,可这两天……我身上有些不舒坦,只怕明天赶不了路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展麟“啊呀”一声坐起身来。
“你身上不舒坦?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难怪我见你这两天有些没精神,问你,你又说没事!”
“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原是自小就有的毛病,本想忍忍就过去了,可是……这会儿感觉很不好,只怕明天不能继续赶路了。不如你明天跟任兄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先走一步,不要因为我,耽搁了人家中秋团圆。”
展麟听他这般一说,愈发躺卧不住,索性站起身来,摸摸索索要去点亮蜡烛。明琅听见声音,忙问他在干什么,展麟说道:“你既然觉着很不好,我得赶紧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才放心!”
“这么晚了,去哪儿找大夫?”明琅赶紧阻拦,“况且我自身就是大夫,难道你不知道吗?我这原是自小的老毛病,我师父给我配的有药丸,我刚才已经服下了。这原是一连赶了这么些天的路累到了,只要歇两天就没事了。”
展麟仍不放心,还是点亮了蜡烛,凑到床前察看明琅的脸色。明琅坐起身来任由他看,展麟觉着他脸色好像并不太差,这才略放了一放心,又问:“真没事?那你把药丸拿出来给我看看!”
明琅摇头一笑,真将一个药瓶拿了出来。展麟接在手里拿到鼻端一嗅,扑鼻一股药香,忙又将塞子盖上。
“这下你放心了吧!”明琅瞥他一眼,收起药瓶。
“不管怎么说,以后你再要有任何不舒坦,都要马上跟我说!”展麟说,一口气吹灭蜡烛,重新在地铺上躺下。
到了第二天,展麟果然跟任遨游商量,说明琅连着赶了将近二十天的路,身上有些不舒坦,想要歇两天再走。眼瞅着快过中秋节,不如他们先行一步,自己跟明琅随后路过真定府的时候,再往“红枫山庄”拜会。
任遨游跟张紫韵确实也怕在中秋节之前赶不回去的话,师尊必定心中挂念。师兄妹二人私下一商量,张紫韵虽然有些不舍得,但正如明琅之前所料,小姑娘不过是一时情动,这些天见明琅从来对她不假辞色,张紫韵一颗心已经凉了半截。更加上昨儿才听说明琅胆子小身体弱,今日偏就生起病来,想着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多赶了几天路就受不了,还不如自己一个女人家的有担待,张紫韵心中愈现失望。最终还是狠一狠心,与任遨游一起别过展麟明琅,先行赶回真定“红枫山庄”。
他两人一走,展麟跟明琅私下相处起来就感觉轻松了很多。这一路日夜相伴形影不离,两个人本来已经十分亲密,但自从有任遨游师兄妹二人同行,展麟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有心虚,竟不敢对明琅太过体贴照料。直到今日任遨游师兄妹先行一步,展麟才恢复了从前对明琅的态度,明琅一再说了身上没事,他还是坚持让明琅歇在屋里,他自己也是一整天陪着明琅哪儿都不去。
两个大男人整天关在房里不出门,明琅尚且会感觉不自在,展麟却欢欢喜喜,好像只要能够跟明琅待在一起,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一颗心也能被一种很舒坦很享受的情绪塞得满满的。
他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长到二十三岁他还是第一次尝试到这种情绪,偶尔他也会警觉到这样下去有些不妥,但心之所至,他根本情不自禁。
吃饭的时候展麟会让人将饭菜直接送到客房,到晚上连洗脚水都是他帮明琅打得好好的。他原是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如今只要是为了明琅,像这般繁琐事情他都做得乐此不疲。
如此这般过了三天,幸好也没什么意外发生。到第四天一早,展麟一再确认明琅身上已经无事,这才退了客房,兄弟二人骑上马续往北行。
因怕明琅并未完全恢复,展麟一路勒马缓行。整整两天时间,才行了不到三百里路。赶上这天是八月十五日,展麟找一家大客栈要了一间靠着街口的上房。又买了几个月饼、和一些瓜果点心之类,之后兄弟二人进到客房,打开窗户等着欣赏月色。
但从窗户看月亮,起码要等到二更左右,展麟等不及,想起从前曾经跟明琅一同欣赏月升,遂向明琅提议:“不如咱们还是到房顶上去看吧!之前在广州,我们看的月亮不够圆,今日正好十五,可以欣赏到满月初升。”
明琅有些心动,但回头一想,又摇头。
“这里可不比城门楼,万一人家的房顶不够结实,被咱们上去踩踏了,明儿可就走不了了。”
“那我先上去试试!”
不等明琅表态,展麟已纵身从窗户飞穿出去,一只手在窗框上稍一借力,便翻身上了屋顶。
一会儿下来,跟明琅说道:“没事,房顶结实着呢!咱们捡几个月饼,到房顶上一边欣赏月色,一边吃月饼。”
明琅素性不爱闹腾,只是见展麟兴致勃勃,便也无话可说。于是将月饼跟几样瓜果点心全都装在一个小竹筐里。有明琅跟着,展麟不可能像之前那般灵灵巧巧穿窗上房,只能端着竹筐先下楼走到后院,趁着后院无人,展麟一手搂住了明琅的细腰,明琅则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臂膀,之后展麟提气纵身,轻飘飘地上了房顶。不等脚下踏实,已搂着明琅急奔两步到了屋脊之上。先扶着明琅在脊上坐下,他这才贴身坐在明琅身边,向着东方极目远眺。
上次两人一同欣赏月升,是在十八日的晚上将近二更时分。而这一次,太阳刚刚落山,月亮已经从天地交界处跃升出来。不仅又大又圆,而且颜色不是银白,而是橘红。
展麟等着明琅发出惊叹之声,但却良久未听见任何动静,回脸一瞅,不由一惊。只见明琅张眼张嘴,两只手紧紧攥着,身上也有微微抖颤,不似惊叹,而像惊栗。
“兄弟你怎么啦?”展麟急忙伸手握住他手,只觉他手心冰凉,吓得丢了他手,伸长手臂搂住他肩膀。
“没……没事!”明琅吸口气,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一点,可是说话声音仍旧有些微微发颤,“月亮……是红的!”
“是红的啊!怎么啦?”
“人说……看见红月亮,会有……血光之灾!”
“不会的!”展麟赶忙安抚,“我从小到大每到十五十六常常看到红月亮,从没有遇到过什么血光之灾!”
“不!不!”明琅摇头,仿似自言自语,“我记得……我曾经看见过……红月亮!那一晚,就是……红月亮,血红的月亮!”
“血红的月亮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展麟见他仿佛越说越怕,心中也是暗暗吃惊,忙搂紧了他追问。
“我……我……”明琅喃喃两声,忽然一个激灵,两眼瞅瞅展麟,好像从惊怕之中恢复过来,身上没再颤抖,口齿也清楚了些,“我记不清了,那时候我还很小,但是……肯定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展麟两眼瞅着他,总觉得他不是记不清,而是有些事藏在心里不肯说出来。可他这会儿顾不得追问,只能紧搂着明琅的肩膀连声安抚。
“你听我说,所谓血光之灾,就算是真的,那也必定是深更半夜出现了红月亮。十五十六太阳刚落山,月亮就出来了,八成是被晚霞映照的,所以这会儿看着是红色,等到再晚一点儿,月亮升到半天空里的时候,就会恢复成银白色了。”
明琅再吸一口气,感觉展麟紧紧搂着他,并且用手揉捏着他的肩膀,忙坐正身体,挣脱他的搂抱。
“看!”展麟腾出手来,向着东方一指,“现在月亮就没那么红了,再过一会儿,就会完全变成银白色了!”
明琅一时无语,想着方才的失态,很怕展麟心有说疑。幸好展麟并不追问,而是再次伸手,握住他的一只手。
“好兄弟,你放心,只要有我在,这辈子绝不会再让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明琅见他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在月光映照之下,眼中闪闪地发着亮光。明知他是肺腑之语,却不敢流露出内心里的任何情感,反而回过头来,又向着月亮看过去。
幸好果如展麟所言,随着月亮渐升渐高,橘红色逐渐褪掉,银白的光辉清清亮亮洒落大地。然而月亮可以很快变绛为银,过往的那件惨烈之事,一旦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却不可能这么快从脑海中褪去。展麟递了一块月饼过来,他也没接。展麟索性将月饼递到他嘴边,看着他无意识地张开嘴来咬了一口,实在心里疼得慌,忍不住再次伸长手臂,将他搂住。
“好兄弟,你要是心里不舒坦,不如咱们下去休息吧?”他说,自然是温软如水,极尽安抚。
明琅猛地一省,这才回过脸来,向着展麟一瞅,勉强笑笑,摇一摇头。
“我没事,你别担心!”
展麟想说“你真要没事就好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要不咱们再合奏一曲如何?”他扬眉发问,尽量想让明琅感染到他的轻松愉快。
“算了吧?”明琅瞥他一眼,“让人发现我们在人家屋顶上坐着,不骂我们才怪!”
展麟微微一笑,重新将月饼递到他嘴边。明琅愣了一下,这才省起方才已经就着他手咬过一口。这会儿若要推让,倒显得太过刻意,只好硬着头皮再咬一口,正想伸手将剩下的半个月饼从展麟手里接过来,展麟已经缩回手去,将那半个月饼两口吃完,站起身来,一手端着装月饼的竹筐,一手伸向明琅。
“还是下去吧!这里不比南方,再晚一点儿,露水该下来了!”
明琅心里有些不自在,却不能开口说以后他吃过的东西不准展麟再吃。只好默不出声将手放进展麟手里,随着展麟用力一提,在屋脊上站直身体。
(请看第三十六章《欲舍难舍故旧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