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麟字雄飞,乃是镇南侯展锋独生爱子。展锋十多年前由京城调至广东出任两广总督,因其为人耿直,善待各族百姓,以至广东广西安定团结,十来年不生事端。直到五年前广西僚人头领赵南音率众谋反,他自称天上星宿下凡,身上不惧刀砍斧劈,手握利剑不受伤损。附近民众信以为真,纷纷追随叛军旗下。当时据说有十数万之众,连皇上闻报也大受震动。但展锋未向朝廷请求一兵一卒的支援,单凭着手下数万兵马,便将叛乱平定,赵南音也被当时年仅十八的展麟当场诛杀。皇帝喜慰之下,敕封展锋镇南侯之爵位,并准予世代承袭。
恰逢近日镇南侯公务繁忙,时至二更仍在书房查看公文。耳听外边呼喝声响,遂令贴身的一个书童出去传令。
不久两个侍卫押着黑衣人进来,展麟随后而入,等侍卫们退了出去,回脸见黑衣人叉腿立在房中,展麟先伸手向着一张椅子比了个手势。黑衣人毫不客气,当即大马金刀往椅上一坐。
展麟回过头来,这才向展侯禀报。
“回爹爹!这人武功高明之极,却不知跟爹爹有何冤仇,口口声声说要行刺爹爹!”
展侯“嗯”了一声,扬手做个手势。展麟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拉下黑衣人蒙面黑巾,两眼向着黑衣人脸面一瞅,却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
原以为这人武功如此之高,最起码该年过三十。却不想他看起来顶多跟自己年龄相若,而且眉清目秀,貌相斯文。只是他整张脸庞均笼罩着一层冰寒之气,就仿佛他俊秀的五官,皆是由万年寒冰雕刻而成。
“我认识你吗?”展侯问,虽然不温和,但也不凶恶,“为何你要行刺于我?”
“展老贼!我恨不能寝你之皮,食你之肉!但今日落入你手,别******啰里啰嗦,直接一刀杀了爷爷便罢!”
“你嘴里放干净点!”
展麟对黑衣人其实颇有好感,耳听他张口又骂,生怕激起父亲怒火,忙开口呵斥,一边偷眼去看他爹脸色。
幸好他一向威严的爹爹,今日居然毫不动怒,只是两眼一直盯着黑衣人,似乎竭力想要从黑衣人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你姓什么,叫什么?”展侯又问。
“爷爷姓殷名笑天,展老贼,你可想起什么来了?”
“你姓殷?”展侯眉梢一跳,“那么……殷志敏……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爹!展老贼,当年我爹被东厂追杀,不得已带我躲入你府中。不料你背信弃义,竟将我爹捆了起来献给东厂!这十多年我日日勤练武功,就是要杀你报仇!却不料……你孩儿跟你一般奸诈,我一招失手,全盘皆输,展老贼,你痛痛快快杀了爷爷,爷爷皱皱眉头不是好汉!”
展侯无语,定定地依旧看着殷笑天。良久轻声一叹,回脸吩咐展麟:“解开他的绑缚!”
“爹!”展麟一听吓一跳,“这人武功高明之极,孩儿若与他公平对阵,绝非他的对手!一旦解了绑缚,只怕很难再将他制住!”
“教你解开便解开,恁多废话!”展侯皱皱眉头,声音响亮了一些。
展麟不敢再犟,只得走近殷笑天身边,就用他手上拿着的殷笑天的那柄长剑挑断绳索,之后往旁边一站,一手紧握剑柄,全神戒备盯住殷笑天。
“你出去!”展侯又吩咐。
“爹?”
“出去!”
展麟瞅瞅他爹脸色,再瞅瞅满脸冷笑的殷笑天,只好提剑退出房门,并将房门轻轻掩上。但他怎能放心留爹爹独自面对这武功卓绝的大仇人,人虽退到门外,两耳却全神贯注倾听着门内的动静。
“难怪看你这等面熟,原来……你的长相,跟你爹当年竟是十分相像!”良久,展侯先开口说话。
“展老贼,你以为假仁假义解我绑缚,我就能够放过你了?”殷笑天冷笑接声。
展侯对他这句话不予回应,而是反问一句:“你如此恨我,可你是否想过,我若当真起心要将你爹献给东厂,又为何先要将你藏于内室?”
殷笑天张口无语,只能等着展侯自问自答。
“那并非是我的主意,而是你爹……他为了保全你,执意让我将他交给东厂。以免东厂搜查起来,不仅你父子逃脱不掉,连我展家满门,也要遭受牵累!只可惜……等东厂带走你爹,我回头找你,你却已经藏匿无影!”
“我若不藏匿起来,只怕也要被你害死!”殷笑天厉声接话,“姓展的,你如此花言巧语,莫非你对我不仅无仇、倒是有恩了?”
“我不敢说对你有恩,毕竟……我跟你爹交情深厚,本该泼了性命维护他的周全,只是……当时我亦有妻有子,实在抛舍不下!你爹正是看出了我犹豫,这才决意舍身保你。我曾答应你爹照顾你长大,只可惜你偷偷一溜,我多方派人也寻你不到。这些年……别说恩,我每每夜深梦回,常常感觉内疚神明!幸好今日得能见你长大成人,我的愧疚虽不能稍减,你爹总算能够含笑九泉!”
说到最后一句,展侯诺大年纪,居然有些微微哽咽。殷笑天见他真情流露,一时怔在当场,良久良久,他才慢慢问出一句。
“你既说……是我爹的主意,那么……东厂为什么要追杀我爹,你可曾听我爹提起?”
“不曾!”展侯摇头,“这件事亦在我心中困惑多年,按说你爹乃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与当时的东厂督主钱江交情颇深,为何钱江要对你爹下此毒手?我也曾问过你爹,但你爹说有件事关涉太大,谁知道都会惹祸上身,因此他不肯说给我听。不过……你爹曾说……那天他本来是跟一个锦衣卫兄弟、另加上一个后宫太监一同出宫执行任务,却不想……突然之间大祸临头!”
“这两人姓甚名谁?”殷笑天霍然起身。
“锦衣卫名叫郑开明,那个太监……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为什么?”
“因为……在你爹遭难之后,郑开明同时失踪,再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息,我估计……他很可能也同时遭难!但那个太监……他却从此平步青云,倘若你爹当真是受人陷害,这个太监嫌疑最大!可如今他大权在握,你去找他报仇,只怕未能得手反受其害,到时候……我岂不是更加愧对你爹?”
殷笑天仰起头来,“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忽而笑声一停,声音愈发显得森冷蚀骨。
“展老贼,你分明一派胡言!郑开明我当然知道,那是我爹结义兄弟!但……另外这个所谓的后宫太监,只怕是你凭空捏造的吧?”
“是不是凭空捏造,我明白,你爹也明白!如今郑开明失踪,钱江又在你爹遭难后不久便已病逝,这件事……恐怕是再难清白!你若心中不忿,尽管取我性命,就当报了杀父之仇。之后……你好好活着,就是对你爹最大的安慰了!”
展侯自始至终平平静静,但展麟在门外听他爹说出这等话来,却不由大吃一惊!生怕殷笑天当真下手,而他爹又不挡不架,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推开房门闯了进去。
“爹!”
“你进来干吗?出去!”
展麟哪肯出去,只是转过脸来看着殷笑天。
“殷兄,我爹向来一言九鼎,绝不至凭空捏造!何况以今日情形,他又何必骗你!”
殷笑天不理展麟,只是两眼紧盯展侯。展侯坦然回望着他,又是良久,殷笑天终于跺一跺脚。
“好!你今日的话我且记在心里,日后等我查明真相,若你所言是实,我回来给你叩头!但若你是谎言诓我,纵然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取你首级祭奠我爹!”
话音一落,他向展侯略一抱拳,便大踏步地走向门口。展麟叫一声:“殷兄,你的剑!”
亮光一闪,已将他手上殷笑天的那柄剑扔了过来。殷笑天伸一手接住,也不道谢,另一手拉开房门,纵身一跃,已经上了侧面的一栋房顶。几个起落,隐没在黑暗之中。
展麟回过头来,刚叫了一声“爹”,展侯立刻向他摆一摆手。
“睡去吧,有事明天再说!”
展麟见他满脸疲惫,明知他不想多谈往事,只得应了一声,替展侯掩上房门。
此时已过三更,展麟不愿进内院打搅丫头们,他在外院也有一间小书房,于是去到书房,由他一个贴身书童服侍着上床睡下。
到了第二天,展麟仍旧一早起床,就在书房门口练习武功。
他自小便酷爱习武,而且天分极高,这些年拜了几个名师,此时他的武功早就在师傅们之上。但昨晚殷笑天屡次将他逼到生死一线,武功之高超出他的想象。只可惜那人满腔仇恨,一脸冰寒,他竟没有机会向他请教一二。只能一边回忆殷笑天一招一式,一边舞动钢刀比比划划。
他并非想要以此偷学殷笑天的剑法招式,那样只会东施效颦。他只是想象着当殷笑天一招袭来的时候,他该怎样破解才更加有效,怎样闪避才更易反击。
他本来身高体壮,一旦穿上柔软贴身的练功服,更显得肩宽腰瘦,臀窄腿长。而在腾挪转折之间,他高大的身体未显笨拙,反而动若猛虎,静若山岳。一抬手,一收足,无不迸发出阳刚而矫健的雄性之美。
正如醉如痴,忽而警觉到有人走近,他迅速收心凝神,转头一看,是他爹展侯正向这边走了过来。
“爹爹早!”展麟立刻恭敬一唤。
他从小受尽溺爱,性情并不像他爹一样沉稳威严,反而飞扬跋扈,活跃开朗。但在他爹面前,他可不敢有丝毫的嬉皮笑脸。
“昨儿睡得那么晚,你还起得这么早!”展侯随口回应。脸上虽然淡淡的,言辞中却自然而然流露出身为父亲的关怀。
“昨儿那个姓殷的武功当真是高明之极,我一早起来就在琢磨着怎么才能破解他的剑法。可是琢磨来琢磨去,终究感觉难是他的对手。”展麟说,略显沮丧。
“如这般技击之术行走江湖固然可以歼敌制胜,但在战场上却用处不大。你身为将门之子,稍有浸润便罢了,切不可弃本逐末,荒废了马上的功夫!”
“爹爹教训的是!”展麟赶忙躬身受教,“孩儿每天都会抽时间去练武场上训练一会儿,并不敢荒废马上的功夫!”
展侯“嗯”了一声,便不再与他多说,自抬步走去前边。展麟等他爹走远,复展开架势,又练习了一会儿,一个小厮走过来说道:“内院传话出来,说太太叫小侯爷进去一起吃早餐。”
展麟自己也感觉饥肠辘辘,忙收刀进到书房。此时方交七月,有这一番练习,他一身黑色的练功服皆已汗透。但怕让母亲久等,他命小厮打来凉水,由他那个小书童服侍着快手快脚擦洗了一下身体,便穿戴整齐进去内院。
(请看第三章《大好姻缘待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