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都不在乎!一点也不!
陈晓潇在心里狠狠的对自己说道,她硬着心肠回想起童年时遭受的来自亲人的种种冷暴力,拼命的阻止眼眶里莫名其妙生出的,和陈家有关的眼泪。
妈妈谦卑的笑、无助的眼泪、亲人之间不顾情面的辱骂,以及懵懂时听不懂的那些热嘲冷讽,都像暴风雪一般席卷大脑。
陈晓潇忍不住浑身颤栗,她一刻也不想继续在这个地方呆下去,在这个时刻,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罪犯,她怕自己脸上的神情会向大家宣告,她是一个罪犯的女儿,而她也不允许自己的心里再生出一丝对于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的怜悯。
她僵硬的站起身,拎着书包朝门外疾步走去。
张筱倩诧异的手忙脚乱的拿起书包追了上去,却只能看到陈晓潇飞速闯入风雪中的背影,她扶住门框向会议厅内遥遥往了一眼,始终没有迈出脚步追上去。
陈晓潇在雪地里狂奔出了几百米,直到肺像炸裂了一般刺痛,她才停下脚步。
风很喧嚣,雪也下得肆意。陈晓潇却感觉不到脸上沾满了融化的雪水,头昏脑涨的想要痛哭一场。
能让心不痛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它穿上一层坚硬的铠甲,让最难过最心伤的事情放在心头最显眼的位置,不断的告诉自己这就是自己冷漠的理由,这样的事,一直以来她都做的很好。
你们不认我,很好,我依旧健康成长,并不缺少你们那点廉价而经不起推敲的关心。
你们怪我是爸爸落狱的源泉,我无法辩驳,可是生不由我,如果可以,我不愿当他的女儿,累他落得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你们说我心狠,不认他做父亲,我还能说什么呢,不是你们阻止我靠近他的吗?
从前我年少,不懂世事,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哪还有我可以辩驳的余地。
心好累。
陈晓潇疲倦的闭上眼睛,她面朝着阴沉沉的天,任由雪花和冷风吹在脸上,似乎这样才能让她更加清醒一些。
我何尝没有渴望着成为一个贴心的女儿,给陷入狱中的爸爸一点光明,我写了一封信,却被你们当众拆开查阅,你一言我一语的批驳我没有在信中写自己过得很好。
我过得一点也不好,妈妈过得也不好。
家里的钱不够用。
爸爸入狱后,我们就被人从住的房子里赶了出来,出租房太小了,写作业只能扒在床上。
我想要一双旱冰鞋,可是我不敢开口向妈妈要,她说我上学的学费刚刚凑齐。
我想穿裙子,前几年的旧裙子已经太小了,可是我知道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买。
妈妈为了打官司的事情四处借钱,连亲戚都不愿意再借给我们,妈妈哭了好多次。
我们过得一点都不好,为什么要在信里写我们很好。
陈晓潇只能在信里这样写:我的学习很好、我很听话、奶奶姑姑都对我很好、家里不缺钱,你安心等待回家。
信里编织出的每一句背道而驰的谎言,让陈晓潇觉得这是对妈妈的背叛。她用孩子的眼光分辨着这件事情中的正反方,用着带有正义的目光从里面找寻一个她觉得确凿的受害者,她站在了妈妈那边,却受到了和自己同样姓氏的家族的讨伐。
爸妈离婚时你们那样辱骂我的妈妈,没有因为我而留一点口德,这注定让你硬下心肠抛却姓氏与你们背道而驰。
你们恨着我爱的人,伤害着我,我再也难以承认和你们的亲属关系,这种同袍相诛的亲情,太容易让人轻易放弃。
陈晓潇麻木的慢慢走到花坛边,觉得双腿有千金重,她再也抬不起脚,心中也茫然的不知道该走向何方。
她的心中还是翻涌着杂乱的念头,想起姑姑们所做的种种事迹,心中又波涛汹涌的浮现出难以压抑的愤恨。
倘若你们对我们好一点,我就不恨你们,我还喊你们姑姑、奶奶、大伯,大家还是一家人。
可是为什么你们不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对还是孩子的我说那样狠心的话,那种冰凉的话,直让人深夜之中难过得难以入眠。
那天她见了那位名为父亲的男人最后一面。
身边的人哭天喊地的对着冷冰冰的尸体大声嚎啕,可是最应该悲伤的她,面对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心里只有一片麻木。
说不出的冷漠泛在心头,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常年对他的排斥和隔阂在作祟。
她说不出那种感觉,但在那一刻,她的头脑中无比清醒,她清醒的知道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近的亲人,也清晰的知道从此以后这个男人将被焚化成一抔灰土,永久的消失在人世。
不管她恨他不恨,不管她愿不愿意和他见面,她永远都再也没机会看到活生生的陈平。看不到他的头发一寸一寸变白,看不到他老去的样子,也不会看到他痛苦、快乐,或者因为某件事情而开怀的表情。
这她都知道。
但在那一刻,她更加清晰的听到心里发出的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头脑中掌控着情绪的那根神经明确的告诉她:“从此,你真的和罪恶毫无瓜葛。不必再去面对你不愿面对的东西,家族的所有阴云,都将随着他一同埋进地底深处。他去了,再也不会有人拿他来对你进行道德约束。“
我自由了。
陈晓潇头脑中似有穿堂风敞亮的刮过,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水里漂流千里的人,精疲力竭的爬上了岸,来不及掂量自己在这一路丢失了什么获得了什么,纯粹的为自己重获自由而欢呼起来。
所以她面对陈平的遗体,既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说些悲戚的话。
她忘了整理脸上的表情,或许是带了些悲伤的神色,她不记得了。
只是后来姑姑在陈平的葬礼后交给她了一块男士手表。
旧旧的手表,是监狱交给家属的,看起来旧旧的,不知道是不是陈平的随身物品,从前他在家时,陈晓潇没见过这块表。
他去世的很突然,陈晓潇不知道死因,但她看到陈平僵硬的脸上似乎并没有如释重负的安详。
回想起来,他一直过的比她痛苦得多吧。姑姑们一直都在告诉她他过得不好,可是亲眼看起来,才知道”不好“是可以写在脸上的。
干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窝、苍白的肤色、头顶上失去生机的一片白发,这才让陈晓潇清晰的看到他的痛苦。
那张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纠结在心里。
陈晓潇木木的回忆着陈平的葬礼,又乱七八糟的想起一些之前对爸爸家族的恨,可是不知为何,这些愤恨在想起陈平的脸后,缓缓从在心底流失。
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摸向口袋里陈平遗留下来的那块手表,却蓦的手一僵,这才浑浑噩噩的想起来,那块手表,被自己遗失在学校的楼梯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