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人迹都散了,操场上只残留着一堆将雪踩碎的脏脚印。就连平时人迹罕至的柳树林下的积雪都没能幸免,被打雪仗的学生踩得七零八落。
风从干枯的树叉间呼啸而过,只剩下“呼呼”的尖锐声响。地上融化的雪水混着泥浆淌了开来,脏兮兮冷冰冰的,似乎要流到人心里去。
陈晓潇快速跑回学校,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她裸露在空气中的脸被风吹得发红,崩得生痛,可是她顾不得用围巾把脸遮住,只是急匆匆的“蹬蹬蹬”的朝教学楼上跑去。
她想要把遗失在教学楼里的手表找回来。
一定要找到它。
陈晓潇在心里残留了点希望,她想要找到这块永远失去主人、粘附着一段阴暗故事的手表。
她不知道这念头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她早就做好了和过去告别的准备,可是此时的内心,就像一个即将出远门的孩子,望着身后困住自己多年的高山,却无法果断的做出挥手告别的动作。
但她又似乎在心里知道,找到手表的几率很渺茫。于是她又在心里故作轻松的对自己说:不就是一块手表嘛。
不就是一块手表嘛,抛去感性的角度,并没有任何意义,它唯一让人不容置疑的作用,就是让自己不断回忆起想要忘却的童年,让自己沉浸在像沥青一样漆黑的深渊之中。
它代表着那个人,代表着那个厌恶着自己的家族,也代表着自己那段不愿回忆起的岁月。它会让她不断想起自己阴暗的童年经历,让她一次又一次重温人间阴暗面。
终于可以抛开过去了。
陈晓潇在心里重重的叹息,可是奔跑的脚步丝毫也没有慢下,她的身体似乎不听从于她的内心,开始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她重新跑到楼梯口处,却呆呆的定住了脚步。
地面上干干净净,不再有和着泥水的雪块。
她都忘了,每天放学都有学生负责打扫本班的清洁区。
万幸的是,这层楼的清洁区归本班的值日生打扫。
陈晓潇不由自主的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到这个时候,她的脑子才逐渐的冷静了下来,她倚靠着楼梯的扶手,重重的喘着粗气。
奔跑了这么长时间,她都没停下过脚步,直到她的脑子重新寻回理智,重新拾起了感官和意识,才感觉到她的肌肉和关节告诉她,她很累。
可她在这一秒之前,一点都没觉察到自己的疲倦,她只知道在明白了自己对自己的爸爸仍存有自己未曾察觉的亲情后,在自己轻易丢下了与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之后,她心里一直反复咀嚼的怨恨和淡漠,都像被一层纱布所掩盖。
至少在刚刚那一刻,她的心里有着患得患失的恐惧。
就像小时候爸爸带回来的那个布娃娃,自己在知道了自己终究会失去它之后,每天上学前都会在心里与它告别,以至于回到家后看到它安然躺在床上,心里就像重获至宝一般的欣喜若狂。
而如今她责怪自己没有好好珍惜那块作为亲情最后象征的手表,让她还没仔细想好是否要丢弃它之前,就已经失去了它。
陈晓潇不知道自己将手表丢掉,会不会成为今后后悔的开端。会不会,今天扰乱心绪的那些莫名的情感,从此也会在午夜梦回纠缠在她的睡梦中。
会不会有人指责她说,说她冷漠残忍,面对自己亲生父亲的遗体都不曾掉下一滴眼泪。
会不会有人说她狭隘偏执,七年都不愿回到父亲的家族看一眼血脉相连的亲人。
会不会有人说她阴暗自私,自始至终都在强调自己的痛苦,而伤害了至亲的父亲。
会不会有人说她自作自受,将自己当做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刻意忽视别人的痛苦,才导致了现在残败的局面。
在这一刻她才有些清醒而谦卑的回忆其自己一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阴暗想法,似乎在过去的每一刻,自己所以为的最痛苦最难受的时刻,都会被下一次更为深刻的痛苦所替代。
曾经她以为的不可接受,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并没有现在这般让人难过。
她靠着栏杆缓缓蹲下身来,将脸埋进双膝里,疲倦又无力的闭上眼睛。
她没有哭出来。她在脑子里混乱的想,自己如果哭,究竟该为了什么而哭泣?
是为自己一直以来的痛苦遭遇所悲鸣?或是为同样痛苦不堪但已经无法流泪的爸爸而哭泣?
或是醒悟过来自己一直以来的偏执都是伤害爸爸的利器?
似乎多年来的憎恨和怨愤,在刚刚的痛哭中找到了安稳人心的天平。
一头是自己压在那个家族上的怨怒,另一头是被死亡惊醒的血脉良知。
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乎、假装自己不再会被别人的言语所支配,所以她干脆狠了心,一刀斩断亲情。
可是这样一点都不酷,副作用也很大。
为什么每明白一个道理,都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她用了七年,走了一条错误的路,她开始后悔了。
可是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她也仍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换作别人呢?如果是别人,会像自己这样极端又报复性的对待自己的亲人么?
陈晓潇摇摇头。
不会是别人。做这样毫无用处的假设,对自己一点安慰效果都没有。
没有那么多假如,陈晓潇,你必须面对自己的现实。
天彻底的黑了下来,校园昏黄的路灯将重新覆盖上去的雪花照得温暖了许多,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变了颜色,大片大片的纷纷扬扬而下。
陈晓潇蹲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腿僵硬得麻木,她才缓缓的扶着栏杆站起,重新拾起走下去的勇气。
她很冷很累,可是在走入雪地时,没有围起围巾遮住裸露的脖子。她像惩罚自己那样,刻意走得很慢,在心里记下这一刻的难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在心里稍稍原谅自己所犯的过错。
走到了这一步,她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亲人之间相互敌对,无异于拿着双刃的剑刺向彼此,伤了敌人,自己的手也会被剑刃划伤。
两败俱伤而已。
她摇摇摆摆、茫茫然然,独自走在寒冷的回家路上。
灯光拖长了她的影子,雪花覆盖在了上面。陈晓潇看着自己脚下不断被拉长又缩短的影子,在心里狠狠的,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
到头来没有人获得了幸福,唯独你,还在贪恋着鲜花与美食、虚荣与浮躁。
你真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