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惊恐往往都是一瞬间。
陈悦盯着那个男人,目瞪口呆。
那男人却变成了段落。
段落站在他面前。
陈悦惊慌失措地后退,后退,却真正看见了,段落正把灯笼挂在门楣上,从外面走进来。
环顾,屋子变了,人也没了。
普普通通的小餐馆,有点脏,只有他一个顾客。
到底是不是幻觉?
他无法解释。
“你以前是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夭夭很笃定地问。
“什么意思?”陈悦怔了怔。
“你一定做过什么吧,否则你不可能见到这样的幻觉。”幻觉就像梦境,都是有缘由的。
陈悦看了眼辛和,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做过。这也是我放弃和她在一起的原因。”
“可以说吗?”夭夭问。
“我误杀一个人,所以才去国外读书。”陈悦不想说,但还是简明扼要。
“谁?是不是幻觉中的一个?”
“一个女孩……好像就是那个送菜的小姑娘,我和那个第一个吃到人肉的男人一起杀的。”
“你们怎么处理她的尸体?”
“吃了。为了不留下痕迹,他把她全吃了。”陈悦的头几乎低到地底下。他不敢看辛和,也不敢看段落,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一个人,居然是个杀人犯。
夭夭没说话,段落没说话,辛和也没说话,她的手按在陈悦的手上,一个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还勇于承认,那么,为什么不去原谅他?
“你一定吓坏了。”辛和说。她在这个时候还能说出那么平静的话,因为她已经恐惧至极。
“是啊。”陈悦抓住辛和的手,暖意,涌上心头。然后他就看见了辛和的脖子,脖子上被藤蔓纠葛的淤青,狰狞可怖。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陈悦的手摸上去。
“没什么。”辛和按住他的手,她难道能告诉他,她刚才也遭遇了幻觉,他们差点阴阳两隔吗?
“姐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夭夭关心地看着辛和。
“没事。”辛和在想要不要把刚才楼顶上的事说一遍。
“真的没事吗?”夭夭不放心地问,“姐姐刚才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辛和一楞,她不是去洗手了吗?还问过夭夭。
“去楼上洗手?”夭夭的表情看起来很疑惑,“这里没有楼上啊。”
“的确没有楼上,只是楼顶,外面是悬崖。”辛和说。
“我不记得有楼梯可以上楼顶,外面也没有悬崖啊,饭馆与悬崖无关,无门镇也与悬崖无关。”夭夭说的是实话。
辛和懵了。
没有楼顶,没有悬崖,那她刚才去了哪里,看到的是什么?
鬼,难道是鬼?
辛和抓住了夭夭的手,“真的没有悬崖吗?”她的声音在颤抖。
“姐姐不相信我?”夭夭问。
“我信……”辛和坐下来。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幻觉了,每一次都那么惊悚,每一次都差点要命,为什么呢?
“姐姐,你跟我来。”夭夭看起来很生气,她讨厌别人不信她。
她站起身,不吃饭,头也不回地出门。
所有人都默不做声,跟着她走,所有人都想知道原因。
红灯笼忽明忽暗,指引着前方的路,前方的路,是生是死?
出门左拐,一条小路,绕过孤单单的屋子,到后面,院墙外伸出一枝盛开的花。红花如丝。
“夜合花!”辛和失声叫道。
只有古婆婆的小院里才有夜合花。辛和仔细去看,刚才勒住脖子的藤蔓还在,风里发出嘿嘿的笑声,似乎讽刺,似乎嘲笑。
难道……夭夭刚才说带她去吃饭,却只是在这间屋子的前前后后吗?
“的确是夜合花。你们所遇的一切幻觉,都是因它而起。”
“因它而起?”所有人都惊讶。
“是的,和姐姐的手指被夜合花戳伤,花顺着血液侵入体内;落哥哥见到的女子本来就是花妖,是这花中囚禁的生魂;至于悦哥哥……”夭夭没说出来,目光看向陈悦,又不像在看他。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秘密,而陈悦,也在不自然地躲闪。
“他难道也被花附身了?”段落问。
“这是……”陈悦适时岔开,他趴在墙头的镂空处看进去,院子里的树和青藤陶吧里的那一棵,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树上有条蛇尾。
蛇尾夹杂在花树间,懒洋洋地盘踞,摆动。
“是什么东西?”辛和问,禁不住往陈悦身后躲。她平生不怕死人,却最怕蛇。面前这条蟒蛇,从尾巴判断,至少有两条手臂那么粗。
为什么会有蛇呢?
这到底有什么古怪?
“是你们想见的。”夭夭说,轻轻一翻爬上墙头,朝三人招了招手,“过来吧。”率先跳进院子里。
院子里比外面还黑,灌木丛生,夭夭一跃下去就不见踪影。
段落等人在墙头上迟疑。
突然见夭夭的小手从树丛下面探上来,招了一下手,又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为什么要噤声?段落还在疑惑,却见那条大蟒已然转回头来。
他吓得脚下一滑,一下子掉进灌木丛中,被草木掩盖。
那么大的动静,蟒蛇好像没听见,脑袋直勾勾地逼近墙头上坐着的两个人。陈悦和辛和,辛和被陈悦搂在怀里。
月光皎然,冷得人心寒。
陈悦看清楚了,这条蛇其实不能算蟒蛇,虽然够粗,却绝对不够长。不足两米的身体,顶端,一颗脑袋长发披散,依稀是颗人头。
世间有一种怪物叫美女蛇,会趴在墙头叫你的名字。你若答应,夜间她就会钻进你的房间,吞噬。
不管面前的是不是美女蛇,她口中却清清楚楚地叫道:“陈悦。”
陈悦仿佛被重锤击中,脑袋嗡的一下,盯着那条蛇。
蛇头像一阵风冲到面前,长发分至两边,脸上两个深黑的血窟窿放大在眼前。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皮肤惨白,赫然是辛然的脸。
辛然疯颠颠的,又哭又笑,低声念道:“阳关三叠雪,冷香寂寞开;高山负崔巍,落霞流水来;赵瑟凤凰柱,楚琴鸳鸯弦;问月胡不归,相逢是何年?何年君携手,二十三弦不复哀……”
分明是辛然的声音。
难道她真的变成了蛇?
“然然。”辛和失声叫道。她不知道辛然怎么知道这首词,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知道,为什么在祠堂里发现她时她还好好的,此时却变成了这样。
“你……怎么?”陈悦也问。
被挖去双眼的蛇什么都看不见,不理他们,继续念着:“何年君携手,二十三弦不复哀……”
“然然。”辛和的心疼得要疯掉了,她想到幻觉里所见的那双手骨,辛然的手骨,已然化入她的身体,融进蛇身去了。这条蛇只剩一个脑袋,长发凌乱的脑袋。
她是她的妹妹,不管如何害她,她仍旧是她的妹妹。
亲情,无法断却。
辛和只差没有冲上前抱住那条蛇。
蛇终于听见他二人的声音,回头,恨恨道:“我在这里受尽折磨,你们却你侬我侬,天咒你,生不得好死,死不得重生!”
诅咒,让所有人锋芒在背。
辛和颤抖着,重又问了一遍:“然然,真的是你吗?”
蛇还没有回答她,一个声音已经在屋子里答道:“当然是她,除了她,还能有谁?”
所有人都看向屋里,包括段落和夭夭。
屋里点燃一根红蜡烛。摇曳的烛光中,古婆婆好像不再是古婆婆。
妆容,对着梳妆台前的古铜镜子,慢慢地描眉。手指上点了胭脂,摸在脸上,印在唇上。白发如织,梳理开,轻轻松松挽个发髻,她看起来像个未满二十岁的新嫁娘。
等到一切都装备妥当,古婆婆把一根簪子簪在发髻上,移开蜡烛,站起身来。
这才看清,刚才蜡烛是立在她膝盖上的。薄而起皱的皮质下几乎没有血肉,蜡烛像生在膝盖骨上,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此刻被她移开,立在肩头,立刻又像吸血鬼一样扑上去。蜡炬变成一条八爪鱼,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古婆婆没有红灯笼,她的蜡烛比所有的红灯笼都亮。
人的生命是不是也这样?有的人强一些,有的人弱一些,有的人凭着一口气,一直支撑,比所有人都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