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婆婆仍旧穿着那件粗麻布衣服,裙裾摩擦在地上,窸窸窣窣。
她一走动,整座夜合花树都在抖动,笑声,夹杂着尖细的嘲讽,刺啦啦地扎进耳朵里。
“真的是辛然吗?”段落忍不住问道。
夭夭从灌木中钻到他身旁,用很鄙夷的语气说道:“当然是她,除了她,还能有谁?”
树上人头蛇身的怪物还在咒骂:“天咒你……生……不得好死……死……不得重生!”古婆婆听到最后一句,突然冲到夜合花树面前,用蜡烛点燃蛇的头发。
头发顿时就焦了。
蛇惊得头一缩,往上端树枝攀了攀。
古婆婆冷冷地说:“你可以随意诅咒,然而‘不得重生’就不必了,这世界上本没有所谓的重生。”
“也许世间没有,无门镇里却比比皆是。”夭夭轻蔑地说。
“你说什么?”古婆婆似乎被刺激到了,簪子在发髻上乱颤,“本就没有重生,任谁死了都不会重生!”
“你就自欺欺人吧你。”夭夭的语气更加轻蔑。
古婆婆反而冷静下来,轻轻嘲笑道:“即使别人能够重生,你却不可以,饶夭夭。”她特地加重了后面三个字,提醒夭夭她自己的身份。
夭夭脸色变了变,拒绝讨论这个话题。
段落俯身轻轻问她:“辛然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因为她心中有鬼,心中有鬼的人,想不变成妖怪都难。”
“什么鬼?”
“恶鬼。”
“?”
“嫉妒。这个女人的嫉妒心太强了,所以才会变成蛇,倒和她的老祖宗有得一拼。”夭夭又斜视了一眼古婆婆。
古婆婆冷笑道:“你说错了吧,夭夭,古家的人早就死绝了。”
坐在墙头上的陈悦二人看着一老一少吵得火热,有些莫名其妙,反倒是变成蛇的辛然有了反应。
每个人都有她的命门,“重生”是古婆婆的痛处,而“嫉妒”是辛然的痛处。
蛇从树上滑下来,慢慢地慢慢地滑到墙头前,狞声问道:“谁嫉妒了?谁嫉妒了!”她声音嘶哑凶狠,似乎要把面前的人生吞活剥。
辛和吓得脸色惨白,身子一晃,失了重心,一头摔进院子里,陈悦连忙跟过来。
这一下更激怒了那条蛇,蛇头猛地一沉,探到辛和面前,恨恨道:“都是你,都是你!”她突然哭出来,泪水中夹杂着血水,滴到辛和的衣服上。
夭夭似乎仍不愿放过她,踱到夜合花树下,仰起头,道:“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到死都放不下你的嫉妒心。”
这话像一把刀扎在蛇的七寸,变成蛇的辛然剧烈地扭动着,嘴里呼喝着,发出恶毒的诅咒。
诅咒像毒涎,霎那间风云变色,天空被染得乌烟瘴气。
夭夭“哎呦”一声,手腕已经被辛然抓住。
“你才是恶毒的家伙,我咒你生生世世,神魂俱灭!”
段落等人想要上前,被夭夭阻止了。她尝试着扭动了一下手腕,辛然的手指比钢圈还坚韧,轻轻一动,已经红了一片。
“别妄想了。”辛然冷笑着把小女孩拎起来,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
“然然。”辛和失声叫道,她看起来那么陌生,一点也不像自己的妹妹,血脉相连。
“住嘴!”辛然披散的头发像针一样竖起,再不理他们,似乎一心一意要把夭夭吞进肚子里。
段落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
夭夭却好像没事人一样,任由着她把自己的脑袋塞进血盆大嘴里,才慢悠悠地出声道:“你吃了我有什么用,吃了我就能解你的心结了吗?”
辛然的手立刻失了力气。
夭夭被摔在地上,立刻被守候在旁的段落扶住。
树上,那条蛇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一层薄皮,软软地搭在树枝上。
是夭夭的话伤了她吗?
不是。
辛然死了。
几乎与夭夭说话的同时,一把银色的小匕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准确无误地扎进辛然的心脏。
血,从蛇人的腹部流出来。
花开绚烂的夜合花此刻变成了食人草,一嗅到血腥就攀爬过去。瞬间,那女子就被花树全然裹起,跟粽子一样。
“然然!”辛和尖叫着扑过去,拨开树枝,辛然的血像针一样扎得她体无完肤。
“帮我。”辛和向陈悦求助。
陈悦的力气很大,很容易就把那条蛇拖了出来。
蛇,已经死了,体温一点点变得冰凉。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辛和抱着蛇,绝望至极。
“你为什么要杀了她?”夭夭从段落怀里跃起,瞪着古婆婆。
古婆婆悠悠笑道:“这样死了,倒也算是干净利落,省的生不如死。”她把后面几个字咬得极重,牙齿咯咯响。而夭夭此时却咯咯笑起来。
“是她生不如死,还是你生不如死?”
“胡说,我活得很开心!”古婆婆好像真的疯了,和段落前两次来无门镇所见完全不同,说话声音都撕心裂肺。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夭夭笑,“你真的没有听见花树的笑声吗?”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静听。
风,窸窸窣窣。
夜合花闭合的树叶里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
是女子的声音,也有男人的声音,夹杂着间或的喘息,像情人苟且时的肆意张扬。
古婆婆脸都绿了,肩头上的蜡烛剧烈地摇晃。
“这个不要脸的小**!”她咬牙切齿,只差没有冲过去。
没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没有人知道她和一棵树之间有何怨恨,但古婆婆的表情,仿佛不共戴天,仿佛你存我亡!
“叮当”,一把匕首掉在地上,掉在辛和手边,是从树里掉出来的。辛和几乎是立刻跳起来冲向古婆婆,陈悦连阻拦都未来及。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辛和喊。没有谁可以容忍杀死自己妹妹的凶手站在面前。
“是她自己杀了自己。”古婆婆冷冷说,一抄手就抓住了辛和的手腕。
看起来一个干瘪老太婆,力气却无比巨大。辛和被他抓住,分毫动弹不得。
妻子被杀死,心爱的女人被抓住,陈悦忘记了恐惧。
他扑过去,却被古婆婆轻而易举地推开。
不,不是古婆婆。
不,也不是被推开的。
是拉开。
夜合花树上探出如丝的花瓣,像铁丝,绞住他的脖子。
“陈悦。”辛和叫了一句。
陈悦脸胀得通红,已经发不出声音。
古婆婆的脸凑到辛和面前,眯着眼睛,嘿嘿笑道:“我一直奇怪那女人的眼睛到哪里去了,原来被换在你身上。你倒懂得伤人者反噬其身啊。”
难道她的眼睛是辛然的?辛和怔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装的眼睛竟是辛然的。
如果可能,她宁愿不要这双眼睛,宁愿不要看到东西。
辛和开始挣扎。
但是无从挣扎。
她是古婆婆手里的猎物,随时随地任人宰割。
古婆婆道:“我这花树又有了上好的肥料。”朝辛和的右手点了点头。
匕首好像突然有了生命。软化,变成一条血红的蚯蚓,顺着辛和的胳膊往上爬。
辛和惊恐地大叫。
无用。
匕首割破她的衣服,刺破她的皮肤,整个潜伏进去,沿着薄薄的血管壁爬行,仿佛随时可能扎破青愣愣的血管壁,鲜血,随时可能喷薄而出。
向上。
再向上。
静脉直通心房。
血蚯蚓在辛和的颈动脉旁停了下来,眼看就要扎进去,陈悦突然大喊:“不——”是拒绝,也是惨叫,他两眼暴突,目眦尽裂。鬼神都被他吓一跳。
夜合花瑟缩了一下。月亮躲了起来,只留下被灯笼烛火映得猩红的云朵,漂浮在空中,仿佛酝酿着一场腥风血雨。
古婆婆看了他一眼,笑道:“怪道辛然能嫉妒成那样,原来你们之间,当真有一腿。”
她最恨的就是男人背着妻子偷情。
陈悦没有偷情,但他的心不在辛然身上,这比偷情更恶劣。
“小姑娘,就用你的眼睛祭祀你妹妹吧。”古婆婆冷笑。
匕首人立起来,站在辛和的肩膀上,又变回一般的模样,尖锐的刃尖,直扎向辛和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