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悦他们租下了这套门面,和药店隔街相望。
穿旗袍的女人仍旧每天都开门做生意,站在高高的黑漆柜台后卖药,日渐苍白,日渐消瘦。她倚靠在门边上,看着街道上热热闹闹的人群,眼睛里生出绝望的表情。
三天前,药店暂停营业。
店主说,女儿病了。他在给女儿治病。
病死都不去医院,老中医都是这样的倔脾气。
他的脾气害死了一条命。
陈悦偶尔发现,对面二楼,那天女子探身的那扇窗户,紧闭的缝隙里渗出深黑色毒血一样的东西。
也许是药汁吧,终要都是极难吃的,偷偷倒掉不喝,也是常情。
无人在意。
不想今天上午,女人的尸体好像从地低下生出来一样,竟然躺在大街上。
老人跪在她身旁,两眼发直。
“都瘦成这样了,你还乱跑。”他说。
尸体的确很瘦,趴着,皮肤紧贴着骨骼脉络。干瘪,似乎被什么东西抽干。
久病的人都是这样没有血气,即使中药调养也无效。
尸体扑在地上,手臂伸长,指着青藤陶吧。仿佛正向这边奔来,不小心绊倒,就此寂然。
因这个动作,陈悦差点被怀疑成凶手,经药店主人极力作证才脱离干系。
这一切本没有什么,诡异的是,尸体翻过身,一双空荡荡的眼眶,棉布旗袍深深凹陷下去,揭开衣服,心口上一个巨大的花骨朵,在围观的众人面前,丝丝缕缕展开一朵绝美妖艳的花。
“这是什么?”好事者问。
“是病魇。”店主似乎受了惊,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扑通跪倒在陈悦面前,“对不起,对不起。”他长跪不起。
“为什么要向你道歉?”辛和问。
“因为……”陈悦脸色古怪。
“因为那女子既指向这里,这屋子里的人,都活不成。”
辛和的脸色变得发白,恐惧,攥住她的心口。她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个女人,很早以前就已经死去。从陈悦他们租房子那日起,花的种子就被种在心里。每一分,每一秒,吸取养分,耗干寄主的心血。
三天前,女人完全死绝。
三天后,她的尸体开始腐烂。
多余的废物化作黑色令人作呕的液体,从创口中排泄出去。她像一具浸泡在沼泽里的鞣尸,全身蜡染,不受侵蚀,只有一双脆弱的眼睛,被液体腐蚀殆尽。
黑水如墨汁,一直流,一直流,渗透落地窗子木质的窗缝,洇到外面。
也许这具尸体就是她在工作间里看见的那一具,但她被发现躺在大街上的时候,自己却刚走到走廊上,为什么会这样?而且,她为什么要让他们三个人都看见呢?她的动作也许不仅仅如陈悦所说的那么简单,可是,又有什么其他的寓意呢?
所有的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陶吧里没有人说话,屋子里黑漆漆的,从外面看,像个荒宅。
“住手!”一个尖细的童声大喊
所有人都看向门口。
太阳落山再晚,七点半之后,外面也是一片阴黑。
黑漆漆的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推开门,站在竹质门帘后面。依稀是个女孩子,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表情很严肃。
她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夭夭?辛和和陈悦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辛然提到的小女孩。
他们还没有叫出来,辛然已经用手捂住了头:“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撕裂,疯癫,厉鬼一样的声音,一点都不像她平日里的安静文雅。
也许还是她。
也许已经不是她。
只要有恶,人就成魔,变成魔的寄主。但是,辛然的恶是什么?她只是个喜欢做陶艺的女子啊。
但是,一切都由不得她,谁说了都不算。
人,只能隔着血肉看人。鬼,直接穿透灵魂看人。
所以,鬼永远比人更容易看清人心善恶。
所以,鬼永远比人更加孤苦凄凉。
小乞丐没有回答辛然的话,盯着她,掀开门帘走进来,一步步逼近。
辛然往后退,突然伸出尖利的手指扣住辛和的脖子:“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辛和震惊了,陈悦也震惊了,小乞丐停下脚步。
她瞳孔紧缩,艰难地呼吸,小拳头捏得死紧,是紧张,还是害怕?
那两个人都没有回头,如果回头,他们就可以看见小乞丐夭夭眼里所看见的那一幕。一张因惊恐而极扭曲的脸,眉心一点殷红如花。
辛然平素喜欢用指甲在软陶上钩画,所以指甲很长,掐在辛和的颈动脉上,像刀子一样锋利。没有人敢动,辛和不敢,陈悦不敢,夭夭也不敢。
只一瞬间,快得连眨眼睛都来不及。
辛然的指甲**辛和的眼眶,硬生生挖出了她的眼睛。
血,还没有来及喷出来,夭夭已经扑上去。
辛然迅速后退,闯破玻璃,直飞向夜合花树。她的下半身像蛇一样扭曲着,在树枝上一钩一带,就盘踞到树冠上,大笑,似乎和花树融为一体。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来不及反应。
屋外一片漆黑,隔墙,头山门巷的灯笼一个个点燃,夜合花的叶子已经合拢,花朵张开,发出女人一样癫狂的笑声。
八点,马上就到八点。
寒山寺的钟声已经敲响。
本来,寒山寺在古城之西,这里是古城之东,绝不可能听见钟声的。但此时不知什么原因,不但能听见,还万分清晰。
一下,两下,像灵魂逝去的脚步,踏在心头,惊悚。
夭夭回头,尖叫道:“快,离开这里,离开草鞋湾。”
几乎立刻,陈悦背起辛和纵身窜出。
血,从辛和眼眶里喷薄而出,溅了他一身。背上,大片殷红的潮湿。
顾不上了,只能跑,只能跑。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但是他很听话,听夭夭的话,所以,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两腿发酸,发软,麻木,没有直觉,但他终于在八点的最后一声钟响时踏上了葑门桥。
奈何桥上回头,人生如云烟。
葑门桥上回头,却只有漆黑的雾气,跳舞的无涯草,一大片漆黑的森林,比墨汁还黑,比夜色还可怕。
没有路,陈悦不知道自己从哪里跑出来的。
重叠在草鞋湾的另一个世界,终于在这一刻显露原型。
陈悦看不到,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辛和看不到,她被挖去了双眼,痛得失去知觉。
能看到的,只有夭夭,只有辛然。她们还留在陶吧里,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些东西,不宜知道得太多。在这个黑色森林里,这两个知道太多的人,是生,还是死?
陈悦没时间再想,他已经不能再耽搁,必须立刻把辛和送进医院里。
止血,止痛,还有心上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