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已经被移走,街面上留下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
死了人,街道上很安静。来来往往的人们面无表情地路过那个轮廓,心照不宣地看一眼,避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触碰。
“晦气。”扫垃圾的人嘟囔道,大扫帚横着街滑过,于是,轮廓被灰带走了,记忆被时间带走了,一个人的生命,凭空之间就被人遗忘。
只有她曾经营的药店,店门锁着,门上被店主亲自贴了封条。崭新地贴上去,一忽儿就变得暗旧,在风里哗哗地卷起边。
一个老头站在门口,一看,再看,眼神异常灰暗。
“小沁啊。”他在思念他的女儿,呆滞的目光盯着父女二人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多少回的路面,眼神飘忽。
“可惜你不是小沁。不是她,只能死。”
陶吧,陈悦二人推开门,窗边是一张矮矮的桌子,桌面很宽,躺三五个人上去都绰绰有余。辛然就半躺在最里面,靠着窗户发呆。
她是嫉妒心颇重的女人,其实恨极了辛和,但是一听到她的声音,所有的恨都消失了,只有惧怕,只有一颗在惧怕中强烈得想要寻求温暖的心。
男女之间的事毕竟比不过血肉情深,这个道理很多人都不明白,才有了那么多的情杀仇杀。可是辛然明白,从小失去父母,与姐姐相依为命,很多事情她都比别人明白得多。
所以,当竹帘子被拂得叮当作响时,辛然转过头,叫了声:“姐。”向辛和伸出手。
“醒了?”辛和握著她的手。
辛然点头:“那个女人死了。”她说,声音凄然,脸色发白,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比起前几天见,不知道废暗多少,看起来甚至比辛和还老上十岁。
“死了岂不更好,你不正在吃她的醋。”辛和强笑着抚摸妹妹的脸。现在并不是说笑话的时候,却只有这样才可以把话题变得轻松。
“不,姐姐,我并不想让她死。”辛然死死抓住辛和的手,颤抖着说,“她死得好可怕,好可怕!”
“没事,没事,已经死了。”搂在怀里安慰,却无语。
那女人到底是是谁?为什么会死得这么诡异?她与工作室的尸体又有什么关系?这是辛和心里的结,显然,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
这样的结,无人能解。
辛然在她怀里喘息,半晌没有说话,突然抬头向陈悦发问。
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激动,只为问一个全不相关的问题。陈悦更是惊异,那天的事情他几乎都忘记了,让他如何回答。
他想了很久,很久,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那天她只是向我使眼色,让我不要租这房子。你不听也就罢了,怎么会认为我们是在眉目传情呢?真是太多心了。”
“不要租这间房子。”辛然重复了一遍,一下子跌坐在桌子上,“为什么又有人让我们别租这间房子呢?”
“这房子难道有什么古怪?”辛和问陈悦。
陈悦皱着眉头,没说话。
“我到草鞋湾的当天,主道和三条支路都走遍了,却只见到三个人。一个小乞丐和永安堂的父女二人。而在那女人向陈悦使眼色之前,小乞丐已经提醒过我,不要租院子里种有夜合花的房子。”
辛然是在院后的小巷里遇见小乞丐的。当时她和陈悦赌气,一个人穿着高跟鞋钻进了这条昏暗冗长的巷道。如辛和所见,巷子里也是空无一人。正在她被潋滟红花弄得神智发狂时,一个小小的手拽了拽她的衣服,叫道:“然姐姐。”
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小乞丐,不知道从何处得知她的名字,六岁左右的小孩子神色比六十岁的老人还老成,还沧桑。他的手触摸到辛然的衣角时,一股暖意升起,辛然就不再抓狂。他认真地仰着头,清澈而透明,像女孩子的声音:“姐姐,你不要租那间门面房好不好?”
辛然不明所以。
于是小乞丐疯了。
他抓住头发,一边扯一边拼命地摇头:“然姐姐,你居然不知道那个院子里种了夜合花树的房子吗?然姐姐,对不起,我害了你!”
他这样喊着,巷子里突然起了风,古怪的风,夹杂着腥味,妖孽一样穿过他们身旁,在空气中哈哈大笑。
“他……他居然已经到了?”小乞丐惊恐地后退,嘴里诺诺不停地说着,一边用手捂住脸,拼命地摇头,泪水洒得到处都是:“然姐姐,我害了你,姐姐,夭夭不是故意的,姐姐你要原谅我……啊……”一声尖叫,小乞丐消失了踪影。
辛然坐在地上,半晌没有回过神。
又过了一会,陈悦到了。也就是说,陈悦没有见到小乞丐,他见到的是街对面药店主人的女儿。
草鞋湾里所有巷道都空落落的,没有人迹。
陈悦二人转过街角的时候,街对面的女人刚好推开窗。她在二楼窗边,小心翼翼地叫住他们。
两人抬起头。
那女子不敢说话,只能挤眉弄眼地示意让他们别进对面的房子。陈悦先明白,点了点头。辛然却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辛然不喜欢她对自己的丈夫使眼色,穿着旗袍难道就比别人婀娜多姿了吗?她没有理她,挽了陈悦,去敲陈悦提过很多次的铺面的窗户。
一转身就被吓到,药店的店主,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佝偻着背站在屋檐下,问他们:“你们想租房子吗?”他摸出钥匙开门。
这个男人,年龄并不很老,但是腰背已经挺不直,头发多半花白,看着比实际上老了一倍还多,走路的时候一直咳嗽,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刚才他们到这里时他还不在,一回头就站在那里,那么自然,仿佛一直都在等待,等待他们来租这套门面房。
辛然不喜欢这个人,他让她觉得诡异,身体孱弱,目光却十分犀利。被他一看,从头到脚都是冷的,仿佛大雪天被冰水浇了满头。心脏在颤抖,她浑身血脉在这目光下突突跳动。
但是她喜欢这套房子,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上,十分中意。她顾不得别的,门一开就匆忙闯进去。
陈悦进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街对面那扇窗。窗早已经关严,女人也已经缩回屋里。
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再打开一扇窗。
但是,如果连窗子都关上了呢?是不是,就再没有路,可以通往天堂?
没有路去天堂,只能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