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暮色朦胧。沈皓轩依言取水,已然归来。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传来。顾聆婉只一听,便知道定是这易水阁的主人归至。
“仙子,瀛洲之水已经取来了。”沈皓轩将水端到顾聆婉面前。
“往后之事,交予小仙便可,还请公子暂离,备些酒菜去,兰芷姑娘醒后,定会有所需要。”
“好,如此甚佳……劳烦姑娘了。”
“公子言重了,小仙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沈皓轩缘依言退出,顾聆婉端坐在床边,望着秀帘内粉面娇媚的脸,虽然不见其明眸闪动,笑意莹然,却也可以看出是一倾世佳人。
顾聆婉将还魂丹用内力融成粉末撒于水中,喂她喝下。口中轻声嗔道:“一个时辰后,便该救她了。”缓缓的转过头,使自己不再看着兰芷。偌大的闺房内,她独自坐在窗边,明媚的眼眸里闪烁着如水的温柔,面容憔悴却依旧恬静,嘴角挂着一抹牵动心扉的微笑。只有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过后,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面对着未知的命运,非但不觉恐惧慌乱,反而觉得更加平静,千百年的包袱,该放下了。
锦瑟无端……虽然今生注定只会是梦魇般的泡影,但流光之中,也会有昔日的残影吧。
顾聆婉叹了一口气,忽然有些不舍。不是为了自己不知后果的人生,也不是留恋仙界的虚名繁华,她只是觉得心底仿佛潜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直压抑着,到了这会儿,再也不受控制的一股脑的涌出来,充斥了全身。
这一刻,她似乎看到了那一袭青衫,看见他深邃清亮的眸,看见他欲言还休的样子,看见他淡淡微笑的表情。他和她,从初见到经历别离,不过百年,却为何……在此刻竟会这样的不舍?他的青色身影,总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出现,站在自己身边,真不知道,没有了他,自己会不会习惯。
六百年前,她指尖颤抖,与他的掌心交错缠绵的时刻;他转身离去,留下万千横亘在心底的话语的背影……在这一刻,统统涌上了心头,连成一曲无法割舍的相思……
“月冷星稀,江清水低,雨菲起舞,对天独泣。忆前尘,飘飘渺渺何为道?像如今,孤孤单单独自笑。拥衾卧梦,朦胧遥见故乡事;日上柳梢,心中仍念儿女情。放不下,忘不了,剪不断,丢不掉,一泓忘情水,烟云皆可抛。莫问苍天笑弄人,只嘲己身太痴狂……”
顾聆婉浅笑,闭上眼睛。倘若下一世,再看到你,你非竹,我亦不是草,我一定会笑着告诉你:“我,喜欢你,愿意与你共度一世。”
窗外的繁星,转瞬便已消逝。雨,渐渐淅沥起来,携着微风,点碎水畔,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时辰,霎时间,便已到来。
暗夜里,一声怒吼撕碎了天地间的阴郁,顿时,电闪雷鸣,风驰电掣。紫檀木窗棂在风中忽开忽合,发出“砰砰”的声响。
沈皓轩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天象,心中奇怪,不容思考,疾步向兰芷休憩的屋子里走去。
将近时,只见屋内闪烁着荧荧白光,心中一凛,冲进屋去,那白光倏地熄灭……
顾聆婉坐在床边,大汗淋漓,唇色煞白,而兰芷原本冰川一样的脸颊,已泛起些许红晕。
沈皓轩不解的看向顾聆婉,后者苍白的唇角划出一丝灿烂地笑,她冲着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兰芷姑娘她……有救了。”
是顾聆婉剔去了自己的仙骨,当做活命的良药,救了方兰芷。她说,那样的话,沈皓轩就不必去找顾清晏了。她说,她不想要那颗珠子了,沈公子,随他去吧。
沈皓轩笑意凄然,他替聆婉感到惋惜。她沦为凡人,只为换取他完成夙愿,他怎么能够残忍的拒绝。他说:“我答应你,不再与顾清晏有任何的瓜葛”
顾聆婉松开了握紧的拳头。情之深,情之愚,只为六百年前的缠绵温柔。她不悔。
彼时,雨势减小,漆黑的天幕开始划过凄美的闪电,明晃晃的,一瞬间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昼。
两人正无声对峙着,背后冷不防传来清脆而妩媚的笑声。沈皓轩既惊且喜,回头唤道:“兰芷——”女子轻拂衣袖,对聆婉莞尔一笑,道:“小妖多谢仙子的削骨还魂之恩。”
小妖?
沈皓轩和顾聆婉面面相觑。蓬莱仙顿时觉得自己身体的疼痛加深了几层。
原来方兰芷和顾清晏一样,是深山中修炼成人的竹妖。她曾因受到捉妖师的追捕而损耗元气,顾清晏一时怜悯,便救下了她,帮她疗伤,他们并非真正的夫妻。方兰芷靠吸食人类精气来增益自身修行,这与顾清晏的行善修行大为相悖。顾清晏多次奉劝劝她不住,争执中不得不出了重手。
方兰芷看了看顾聆婉,妖媚道:“顾清晏失手杀了我,我却是没想到,竟有你这班愚蠢的仙,为了区区凡人剔除自己仙骨。仙子本是天地灵气,这一剔骨,少说也增了小妖千年道行,在此多谢仙子,哈哈哈。”
竹妖笑声邪魅。
沈皓轩呆呆的望着自己误认为是妹妹的女子,想起她曾经的婀娜温柔,犹如受到重击,陷入深深的泥地。
方兰芷媚笑着,一拂袖,便化作青烟消失了。
沈皓轩只觉得脑袋有些沉重,视线不知不觉的又重回到了那抹熟悉的白衣身边。
顾聆婉婀娜的身姿隐在一身梨花色的轻纱衣里,细长的耳饰穿过如云般的青丝,淡淡的绝望与诧异使她愣在床边,也使人更加爱怜。此刻,她侧身倚着秀屏,左手抚着流袖,眼眸低垂,发出一声叹息,很轻很轻,仿佛蝴蝶的呼吸一般……
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了一阵痉挛,望着顾聆婉苍白的脸颊,莫名的竟有几分痛楚……
旦日,沈皓轩背着行囊来向顾聆婉辞别。他背着长剑,踽踽独行。他说,祸是他闯的,无论她去哪里,他都要找到她。“我或许不忍心杀她,便就尽自己所有的努力去阻止她为祸人间。”
顾聆婉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不说一言,手攀在秀帐前,这倒又使沈皓轩心里有了一丝犹豫,不管如何说,顾聆婉这样子,是他所害,他不能丢下她在这里无亲无故。
沉默的空气在房子内氤氲半天,沈皓轩开口打破。
“仙子一人在此沈某也甚不放心,我——便待姑娘休息好了再去不迟,如若不然,便请姑娘与沈某同行。”
“有劳沈公子挂心了,小仙……已无大碍,咳咳……”
沈皓轩疾步走到床边,心疼的看着这个体恤他人的傻丫头,轻轻地扶着她躺下。道:“顾姑娘,你身子尚虚,我留下照顾你,待你病好之后,跟我一起走便是。“
“这……。”
“姑娘不必再推辞了,今日便好好休息,沈某明日再来探望姑娘,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