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遇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回音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失眠,反而一夜无梦,睡得安好。
入眼的,是熟悉的淡绿色窗帘,有种错觉像是回到了从前。那时她总是不爱早起,爸爸就端着早餐进来叫她起床。半哄半骗中,她就自觉地起床了。
现在,再没人哄她起床了。
起身下床,简单梳洗了下,才感觉胃有些灼痛感,把隔夜的面包切片,就着矿泉水灌下去,才觉得好受了些。
推开客厅的落地窗,俯上阳台上的栏杆,外面的风景再熟悉不过,高大的树木,弯弯曲曲的道路,高低错落的房子。
记得小时候常常和爸爸早晨一道出门,房子前是一条林荫大道,这是一段下坡路,道路两旁种满了低矮的蔷薇,一到夏天,就开得无比灿烂。
那时,她总是不好好走路,蹦蹦跳跳地,一会揪朵开得正好的蔷薇,一会拿把狗尾巴草逗路过的小狗,顽皮得像个男孩子。
百米之外是熟悉的公交站牌,已经有不少人在等车,大多是学生,穿着某某学校的校服。
通常爸爸会和她一起走到公交站等车,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爸爸乘坐的是50路,而她坐的是73路,等车来了,两人分手道别,一个去上班,一个去上学。等到太阳落山时,两人又重新回到公交站牌,然后结伴回家。
一辆老爷车晃晃悠悠地进了站,回音随着人流上了车,捡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公车安静地前行,道路两旁的街景和人流不断后退,然后渐渐远去。阳光穿透行道树,洒下一地的斑驳,影影绰绰,微风流过,吹散了谁的隐秘心事。
“姑娘,终点站到了。”司机大叔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回来,才发现车上只剩她一人,于是起身下车。
抬眼望去是一片荒野,虽然有些荒凉,景色倒是不错,道路两旁是高大挺拔的白桦树,不远处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正开得绚烂。附近没有多少人,安静地能听见清脆的鸟鸣和不知名的蟋蟀声。
回音沿着有些狭长的小路走,穿过一片小树林,大概半刻钟,一座陵园高高地竖立在她眼前。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踏了进去。
找到爸爸的墓碑,把刚才从路边花店买的一束洋桔梗放在了墓碑前,然后靠着墓碑抱着腿坐下来,一如从前依偎着爸爸的姿势。
墓碑上嵌着的照片里,爸爸依旧年轻俊朗的脸庞,回音不由自主抚上那雪白的微笑,手到之处,却是一片冰冷。
爸爸。我来看你了。
“爸爸,这次绘画比赛我一定会拿第一名!”
“恩,我的回音是最棒的。”
“爸爸,为什么要种洋桔梗?”
“因为洋桔梗代表不变的爱,就像爸爸对回音的爱一样。”
“回音对爸爸的爱也一样!”
“爸爸会永远陪着回音。”
“拉钩,不许食言。”
…………
那些逝去的已经凝固的时间因着某个契机冲破封印迅速流动起来,在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而明朗,在耳边呼啸而过,隆隆作响。过于迅猛的湍急扯得呼吸也变得困难。终于在呼吸声退潮露出昏暗的意识时,她听见自己咬着牙齿格格发抖的声音,剧烈到蒙住了耳膜。
她终于抑制不住,任由眼泪肆意,哭得像个孩子。
“爸爸……我回来了……爸爸……你为什么要那么早离开……这些年……我好想你……”
午后,整个墓园没什么人,空荡荡的阳光穿透树林投下纤长的光影,空气中渐次传来风声,鸟声,不知名的虫声,和着少女情到深处的哭声,显得寂寥而空落。
爸爸。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走出墓园,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没走几步,回音便滑蹲下来无法抑制得干呕出来,不停抽搐的胃翻山倒海,冷汗从额上沁出,痉挛恶心地好像要把整个胃吐出来。
“你没事吧?”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音勉强抑制住不断上涌的恶心,有些吃力地抬头,对上一双充满关切的眼睛。
对方是个眉目清俊的年轻男子,一身庄重严肃的黑色正装倒是穿出一丝清雅的味道。
看着对方递过来的手帕,回音更加抑制不住的想呕,有洁癖真不是件好事,更遑论她这种非常严重的类型。
她竭力忍住想呕的冲动,摇了摇头,“不用,谢谢。”
好容易站起身,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让她摇摇欲坠。
“小心!”一双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她,帮助她稳住了摇晃的身体。
严重的洁癖再次发作,她有些嫌恶地皱眉,“对不起,我自己可以。”
正想挣脱掉那双有力的手,再一次强烈的恶心涌上额际,眼前一阵发黑,下一刻,她便失去意识般的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恍惚间,感觉有人把她抱起,隐约间闻到一股带着淡淡薄荷的味道,就像爸爸身上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
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四周静悄悄的,安静地能听到墙上挂钟规律的滴答声。
这是医院?
“醒了?感觉如何?”
幽暗的灯光下,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姿态从容清雅。
回音恍惚了一下,才记起他是白天在墓园见过的那个人。
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阻止,“你先别急着起来,医生说你身体还很虚弱,需要静养。还有,你今天应该没吃什么东西吧,我从外面买了粥,要喝点吗?”
回音愣了下,她确定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非亲非故的,他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呢。
她看着他的眼睛,爸爸说过,要了解一个人就看他的眼睛,一个人可以说谎,但眼睛不会骗人。眼前的人眉目温和,眼神清亮,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如果是的话也不必把晕倒的她送进医院,还照顾这么久。
应该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吧。
回音看了看手臂上的输液管,“谢谢您送我到医院,不过我现在没事了,您可以放心回去了。”
“没关系,再等等,至少把这瓶点滴打完,医生说你有点脱水。”男子的声音不强硬,但能听得出来语气里的坚持。
“不必了,我已经没事了,”说着回音抬起右手,毫不犹豫地拔掉左手上的输液管,下床,套上鞋子,拿起旁边的外套,走了两步,感觉精神还好,只是脚步有些虚浮。
男子似没料到她的反应,连忙站起身,阻止她,“医生说你还不能下床……”
回音回过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今天多谢了,医疗费我会让医院转给您,那么,再见。”
“你的……”男子话还没说完,女孩有些纤弱的背影就匆匆消失在门外。
你的电话忘带了。
男子低下头看看手中的白色电话,几不可闻地轻轻笑了下,然后又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扯起的笑容是一片温柔。
“我们会再见的,回音。”
回到家,已经深夜了。
回音无力地倒在床上,衣服也来不及脱掉,就沉沉睡去。
在爸爸墓前的一场痛哭耗费了她过多的精力,现在,她觉得累极,只想好好睡一觉。
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感觉一直在昏睡与半醒间游移,没有边际,浮浮沉沉。做了很多梦,但梦到了什么,却怎么也看不清……
昏昏沉沉间,好像听到有人在敲门,若有似无的,听不真切,像是幻觉,她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整个人像是沉溺在深水里,怎么挣扎也触不到岸。
突然心口一股窒息般的痛感让她从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恍惚了半晌,才记起这是在自己家,顿时松了口气。
起身进了浴室,扑了几把冷水在脸上,抬眼对上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纤瘦,双颊上不健康的颜色,脸色差得连自己看了都生厌。
拉开卧室的窗帘,阳光透过窗纱直直地射进来,眼睛一时有些受不住这热情,抬手挡在额前,掌心红红的一片。
“叮咚!”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回音惊了一下,这难道不是幻觉么。
但是,她才从国外回来,以前的朋友们又早就没联系了,这么大早上会是谁在敲门?
有些忐忑地走过去,打开门,看到来人的刹那,回音全身僵硬。
简美澜站在那里,有些殷切的眼神穿透晨间薄薄的雾霭望向回音。
“回音……”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回音语气冷淡,“你来干什么?”
简美澜僵了一下,静默两秒朝她有些讨好的微笑了下,“回音,什么时候回国的?你回来也不说一声,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吃饭,身体怎么样?”
……还是那么喜欢装腔作势啊。回音嗤笑了一声,声音冷郁,“也许,我不需要你的担心,赵太太。”
看着对方依旧年轻的完美笑容因着她的话而变了脸色,回音心底有一丝痛快。
简美澜愣愣地看着回音,良久才开口,语气异常干涩,“回音,我是你的妈妈,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爸爸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
“别提我爸爸!”近乎歇斯底里的怒吼,回音的冷静全然不见,“就是你害死他的,现在来假装好人,你不觉得可笑吗?如果你真觉得对我抱歉的话就把爸爸还给我啊,还给我!”
这始料未及的话让简美澜有些措手不及,她眼中闪过愧疚,伸手抓过回音的手,近乎乞求的声音,“回音,你不要这样。是妈妈不好,妈妈对不起你爸爸,也对不起你……”
回音冷哼了一声,目光讥诮,“现在才说对不起不是太晚了吗?反而你要感谢这该死的法律,杀人可以不用偿命,才让你逃过惩罚,不是吗?”
“回音……”
她暗哑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颤抖,回音对上简美澜的视线,那双眼里,有着愧疚以及……伤痛?
渐渐的,简美澜抓住回音的手放松了,然后,放开了……
“……回音,妈妈今天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简美澜几近死寂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回音看着她慢慢转身,步履蹒跚地向外面走去,走了两步,又转身,对着她扯出一丝笑意,“看到你没事,妈妈就放心了。我们改天见吧。”
回音有些怔愣地看着她慢慢转身离开,不再回头,逼迫着自己不去在意她眼中的伤痛。
关上门才感到全身冰冷,四肢麻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孽缘,也斩断了自己对母爱的最后一丝贪念。
从今往后,沈回音就是一个人了。
爸爸说过,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带着对爸爸的想念,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