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人来送往,嘈杂鼎沸,广播中播音员永远纯正的播报着航次,严谨而不知疲倦。飞机呼啸而过,带走了谁的离别,带来了谁的期待。多少人来来去去,悲欢离合,可是机场,永远不悲不喜,冷眼旁观。
出站口,沈回音站在人潮中间,怔怔地看着前来接机的父母和归国的儿女拥抱相携而去的身影,心口泛起丝丝疼痛。
要是,爸爸还在就好了。
她闭起眼慢慢呼吸,然后转过身去,人生,总是要学会忍受一些事,比如,触景生情,比如,想念。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或者说已经不能称之为家了,爸爸不在了,现在只是一栋房子而已。
白灰泥墙红瓦屋顶的二层小楼,极简风格,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唯一算的上装饰的东西就是楼前台阶上摆的花花草草,可惜房子很久没人住,花花草草早就枯死了,只剩下空落落的花盆。
一切依旧,却早已不同。
拾阶而上,手不自觉地按向门铃,却兀地停在半空,进退不得。
爸爸都不在了,谁会来给她开门呢。
从脖子上拉出钥匙,对准钥匙孔,门锁有些生锈,她费了点劲儿才把门打开。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她从小到大都无比熟悉的樟脑丸的味道。
回音以前很讨厌这种有些发臭的味道,可爸爸说,衣服家具什么的放了樟脑丸才不会发潮,不然好好的东西都会放坏。
而她总是很不买账地嫌弃,趁着爸爸不注意把樟脑丸偷偷扔掉。
爸爸负责放,而她负责扔。
被发现了,她就冲爸爸吐吐舌头,一脸我就是讨厌这个味道的表情,而爸爸也不舍得批评她,只宠溺地摸摸她的头,然后继续放。
然后她就继续扔。
她狠狠地吸了两口气,鼻腔里,嘴巴里满是樟脑丸的味道,刺激得她鼻涕眼泪都下来了,满脸狼狈,她却觉得安心。
把行李丢在脚边,动手掀起盖着家具摆设的白布,渐渐显露出这个家原本的样子,方方正正的桃木饭桌,烟灰色布艺沙发,景德镇陶瓷粉彩花瓶,白色窗帘,回音伸手一一拂过,感受那些曾经的温度和触感。
仿佛看到她和爸爸围着饭桌吃早餐,爸爸一边念叨挑食对身体不好一边帮她挑去不喜欢的胡萝卜丝,看到爸爸蹲在阳台上伺弄花花草草的身影,看到她生病的时候爸爸背着她在不大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哄她入睡,看到生日时爸爸给她唱生日快乐歌,看见爸爸教她画画……
临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穿越几亿光年的时空漫进来,一道道光在窗棂上折过,忽明忽暗。晚风从窗外吹进来,落在脸颊上,有些凉。
爸爸。我回来了。
简单收拾了行李,回音把自己泡在热水中,身体总算有了些许暖意,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也开始慢慢放松下来,脑子变得有些昏昏沉沉。
慢慢闭起眼睛,良久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
“回音?”沈庭越推门进来,看看她面前的画板,“在画画?”
“嗯。爸爸你下班了。”她应了一声,手中的画笔却没停下来,快要完成了,还差一点。
“一整天都在画画么?中饭有没有按时吃?”
“吃过一点。”她随口应着,犹豫着要不要再添些颜色,天空的颜色看起来有些浅。
“不要用那个颜色,太重了,用这个色号。”沈庭越在旁边指点她。
一试,效果果然很不错。
完工了。她端详了两眼,很满意,抬头冲沈庭越弯起嘴角,“还是爸爸厉害!”
“我们回音也很厉害!”沈庭越宠溺地拍拍她的肩,“走吧,爸爸带你出去吃饭。”
一家装潢雅致环境清幽的餐厅。
“回音,你来了……”简美澜看着回音走过来,连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
“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回音眉头皱起,看向沈庭越。
“回音,你妈妈……想见见你。”沈庭越无奈的语气。
“可我不想见她。”回音语气不虞,转身就要离开。
“回音,等等,”沈庭越连忙抓住她的手臂,低沉的嗓音有些急切,“既然来了,就陪你妈妈坐一下吧,就当是为了爸爸,嗯?”
回音看着爸爸有些恳求的眼神,皱了下眉,忍住心底抑制不住的厌恶与不耐,在简美澜对面坐下。
沈庭越暗自松了口气,陪着坐在旁边。
简美澜也坐下,有些欣喜地看着回音,声音透着不自然,还有些紧张,“回音,要不要喝点什么,茶还是果汁……”
回音只安静地坐着,什么话也不说。
没得到回应,简美澜有些尴尬,还是沈庭越及时出声,“橙汁吧,我去拿,你们先坐着。”
沈庭越起身离开,简美澜和回音相对坐着,半晌无言。
简美澜仔细打量着回音,越看越觉得心疼,从小她就不在身边,也不知他们爷俩是怎么过的,可又觉得欣慰,转眼间,女儿都长这么大了,眉目清秀,亭亭玉立,眉眼间像极了她爸爸。
回音眼观鼻鼻观心,任她怎么打量,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半晌,简美澜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无力感,嘴唇动了动,开口道,“回音……我知道,你一定还在怪我当年的所作所为。”
见着回音还是没反应,简美澜继续说,“回音,你今天能来,我真的很高兴。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苦。我却没有尽到一点做母亲的义务,都是我的错……”
这些话听着应该是感人肺腑的,但此时此刻,回音能感到的只有……默然。
“如果你想说的只有这些,那就不必了。”这些虚应与客套,她一点都不想听,至少是现在,一点都不必了,“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说着回音就要起身,简美澜连忙按住她的手,声音有些急切,“回音,你别走,我……我想让你搬去我那儿住。”
回音楞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及这件事。
“回音,妈妈很希望你能搬过来一起住,我能给你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我还给你找了青城市最好的学校,正好可以就近入学,对你将来考大学很有帮助。你不是喜欢画画嘛,那个学校的美术老师是很有名的……”
“不必了!我不会去,”回音打断她,推开她的手,“我要和爸爸在一起。”
这毫不犹豫的拒绝让简美澜的脸色有些挂不住,她试着开了几次口都没有发出声,最后才艰难地开口,“回音,你是我唯一的女儿。”
这几个字在回音心上划过,很疼。她冷笑了声,讽刺道,“是啊,我知道我是你唯一的女儿,因为那个男人的儿子不是你亲生的。”
毫无意外地看到简美澜脸上错愕与难堪的表情,回音觉得心底压抑的怨气发泄得还不够,继续道,“你当初抛弃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你唯一的女儿呢?怎么,现在觉得那老头儿身体不行了要立遗嘱分家产,所以你坐不住了?这么急着把我这个拖油瓶带过去,好多分一杯羹……”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回音头晕目眩,一时间缓不过神儿,有些难以置信,“爸爸?”
“庭越?!”简美澜惊叫了一声。
沈庭越看着自己的掌心,冷汗津津,还有些颤抖,“回音,不许这么说你妈妈。”
好容易回过神,回音才感到左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疼过以后就是震惊。
从小到大,爸爸从来没打过她。平日里她偶尔磕了碰了的小伤口爸爸都心疼的要命,现在居然为了那个抛弃他们的女人打了她?!
一时间,难过,委屈,怒气,排山倒海的痛席卷而来,心像被狠狠撕开,顿时鲜血淋漓。
“回音,你爸爸他……是一时生气……才……”简美澜伸手想抚上回音的脸,红红的一片,似乎都肿了。
回音甩开她的触碰,“走开,不要碰我!都是因为你!”此时的她像个受惊的小动物,浑身都是刺,“别假装关心我了,我对你只感到恶心!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跟你走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回音!”简美澜有些着急了,忙拉住她,“别走,妈妈错了,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说了别碰我!”回音当众被她扯得有些难受,遂用了点力抽回手,不管不顾地往外冲。
“等等,你别走!”简美澜眼见着女儿冲出了餐厅,就要往马路对面跑去。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来来往往的车流不断,简美澜生怕她出事,抬起脚也往外冲去。
沈庭越刚从打了女儿一巴掌的震惊中回神,就见着母女两人都往马路上冲,担心得不得了,也匆匆跟上。
此时的回音满心仓皇,只想远远逃离这是非之地,哪里顾得上周围疾驰而过的车辆,险险地错过两辆车,跑到马路中央。
“你给我站住!”
简美澜眼见着女儿在车流里奔跑,顿觉得心惊肉跳。她顾不上太多,奋力赶了几步,堪堪够住她的衣角,立刻抓住她,用了很大力气,回音从小就很怕这种突然很大的动作,所以下意识地更加努力地挣脱她,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小心!”
事情发生的措手不及,回音只听到行人惊叫的声音和汽车的巨大撞击声,下意识地回头。
她看见爸爸躺在马路中间,紧闭着双眼,满脸都是血。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听不到行人的惊呼声,听不到警察的指挥声,听不到救护车的鸣笛声,听不到简美澜的哭泣声,听不到洒水车的声音,连平日里行道树上最吵闹的蝉鸣声都不见了。
那个夏天,安静的让人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