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叶子在屋里喊我。我听见了,只茫然地看看,没有吱声,而当她喊罢,这个院子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别说是屋里,就是我耳边也没了一点声音。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是产生幻觉了。我艰难地想,一定是中午天太热,我中暑了,所以我才会头晕,才会幻听。我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想扑到另一间屋子去躺会儿。刚摸到隔壁那屋的门,脚下就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身子前倾时,心里还在想,我会安然无恙的。结果,我整个右手掌就按在了那堆碎磁片上。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殷红的血渗了出来。我抱着手只是看,看手上的血流出又凝固,仿佛是戏曲终了缓缓放下的幕布。这只是一出戏,我何必庸人自扰?面对所谓别人的舞台,我渐渐变得冷静而麻木。
豆豆走过来说,妈妈手流血了。我说,没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也走到我旁边,看到我还捧着的手,着急地说,怎么那么不小心。抬眼看到窗台上的碎磁片,他大声喊,妈,你怎么不把那些碎磁片扔垃圾筒里。这是大人碰窗台上了,要是孩子们当成是好玩的,谁知道会出什么娄子。叶子趴在窗户那儿说,不是妈放的,我放的,刚才没找到垃圾筒。我跟孩子们都说了,不能玩,谁知道孩子没动,大人动了。二嫂你没事吧,我去给你找创可贴。
我怎么可以这么淡定呢?我居然微微笑了一下,昂起头说,没事,不痛。她妈趿着鞋出来,看了看我还举在那里,像是摆给别人看的手,说,我以为出人命了,大中午咋咋乎乎的,你也不怕把左邻右舍惊动了。说着就回屋了。我看看那个伤口,离手腕好近,再靠下一点就是动脉吗?碰到那里就成割腕了,因为没人推我碰我,那么,割腕后面跟着的就是“自杀”两个字。割腕自杀?我笑了。笑得诡异。他就说我,神经啊,割破手了,还笑。她妈出现在门口,手上拿了几张创可贴,却对他说,二伟,创可贴,给你媳妇贴上。媳妇?我想说,你以为他真的是心痛我吗?他只是要掩饰他的慌张。他想试探下,我听到了多少。我会告诉他,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说,我自己来吧。他不同意,有点执拗地拿过我的手,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小心地撕开一个创可贴,贴在伤口上。一边贴一边问,要不要去路口的诊所上点药?叶子还在窗户那儿,看着这一切,说,哟,二嫂,你怎么调教的老公,好会体贴人。我说,这算什么,他更会体贴别人。他的手停顿一下,脸色变了。胡说什么。他低声斥责着我。我没有生气,半真半假地笑着,难道你不体贴叶子吗?那你这哥当得可不称职。叶子嚷嚷说,二嫂说错了,我不是外人。我说,你是胡家的女儿,以后是吴家的媳妇,再回娘家一辈子都是客。她想了想说,也对哦。就喊,二哥,去冰箱下面把冰激灵取几根过来,热死了,吃点凉的舒服一下。孩子们听说了,欢呼着围了上来。他就往南房走,去冰箱拿东西,叶子又喊,给小吴找根口味淡点的。大嫂说,看到没,一屋子的人,你就惦记你的小吴,可见,女大不中留啊。叶子大叫着扑向大嫂,嫂子,你说我。
大磊和豆豆一人拿了两根雪糕,心满意足地坐到树下的小凳子上去吃,他却抱一堆来,走到我面前,说,你来挑一根。叶子在家里看到不干了,二哥好偏心,我买来的都不让我先挑。你,娶了媳妇忘了妹,你重色轻妹。我推了一下他说,我不吃,来那个了不能吃凉的,他就走进正房屋里。叶子还站在床上,靠着他二哥的一只胳膊仔细地挑着。她在大嫂面前像个爱撒娇的小妹妹,在父母跟前就更甭说了,在他面前也是,唯独在我面前,总是一副争宠的样子。其实,我在这个家里是没有宠的,尤其在他面前,其实一于是处。你看到他宠我了?真是天大的一场误会!
他们在正房说着笑着,我觉得有点闹了,就转身进了刚才一直想进的那间屋子。床上的被子叠得非常整齐,我没有靠,生怕弄不成原来的样子落埋怨,就直直地坐在床边。刚要去回想他刚才的那个电话,脑子里就传过一阵刺痛,我只好退在一边,傻傻地盯着墙上那张花开富贵的十字锈出神。手下意识地托了下床,却被硬梆梆的什么东西胳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本有些年代的像册。大概是小吴来家,叶子翻出来给他看的。我没事干,随手翻了起来。
里面相片的摆放没有一点次序,家人的,同学的,同事的,杂乱无章,也不分时期,这一页是襁褓中的叶子,下一页就成了中学时代的她,再下一页又是一张小学毕业照。这本像册我以前也见过,因为里面主要是叶子的朋友和同事,后来就没怎么看过,反正好多人我都不认识。今天随手去翻,仿佛品出点味道来,原来,大家的青春年少都是差不多的,都曾经在毕业的时候留了一堆同学的照片,而这些同学中,经常联系的其实没有几个。看她后来的合影,全是比较固定的面孔。翻着翻着,有一页就怎么也翻不过去了,那张照片上有三个人,两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男孩子是他,他站在她们中间,左面的是叶子,右面的人是谁?一张清秀的面孔,应的正是柳叶眉,桃花眼,瓜子脸的妖娆。她轻轻在靠在他身侧,盈盈含笑,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欠起身子,照了照镜子,我看到的自己确实是一张普通的脸,因了不加保养,渐渐的有几分虚胖。由于从不施以脂粉,自己都觉得这张脸,未免俗气了些。可是,在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我想,只是一双干净的眼睛,就是动人的。
而今,这双眼睛却是含怒带怨的。
有什么好怨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罢。我合住相册,把它重新放在床上。这时,叶子风火轮似地转了进来,见我在,她并不惊讶,倒是看着相册的时候,像是动了点脑筋。她问,二嫂干吗呢?怎么不去吃雪糕?我还是同样的借口,这几天不敢吃凉的东西。二嫂给我把相册拿来,我给小吴看看。刚让妈找出来,她都不给我拿过去就扔这儿了,还非跟我说拿过去了。我说,相册在哪儿呢?说着,也就找到了,随手拾起递给了她。恰在这时,她手上的雪糕歪在一边要掉似的,她忙用舌头去救,相册一个没拿牢,掉到了地上。你说多巧呢,正是我刚看完的合影掉了出来。